路易十四的此次出征——除掉对洛林与阿尔萨斯的,应该算作第三次,他的宣传喉舌——报纸、画册与流动剧团,都尽可能地大肆宣扬了,不是路易变得骄傲了,而是与对荷兰和佛兰德尔的不同,他们这次是冲着基督的敌人,信奉魔鬼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去的,在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们还未将祖先的荣光败掉之前,这样的出征无疑如同又一次十字军东征,是虔诚并且勇敢的。
在这样的宣传下,每个法兰西人都挺起了胸膛,虽然国王不要他们缴纳额外的军役税,他们还是设法为国王募集到了十万里弗尔的军费,还有五百匹矫健的卡马尔格马,卡马尔格马的意思是“白色的海之马”,长在法国南部罗纳河三角洲的本地好马,这里的每匹马肩高都在五尺五寸左右,年龄都在两岁到三岁之间,这让路易十四的大军看上去更加浩荡与奢侈了,因为几乎每个士兵的身下都有一匹坐骑,身边还有一匹到两匹的驮马——他的龙骑兵、近卫军与火枪手队更是无需多说。
在没有摩托车与汽车的年代里,这样的军队会让任何一个君主都感到嫉妒,也会让任何一个将军如痴如醉,绍姆贝格元帅就对路易十四说,幸而他还是竭尽全力争取了随同出征的机会,不然就要失去目睹这一壮美景象的机会了——一边的卢瓦斯侯爵听了,就忍不住瞪他,这个景象确实令人惊叹,但随之而来的是每天的军费支出飙升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等我们离开凡尔赛区域,”路易十四说:“军队就要分批开拔了。”这样才不至于对沿途的城市与军用仓库造成太大的压力,这次路易只带了三万人的军队,两万人的后备,视情况是否要投入,五万人几乎就是一个小城的长居人口数了——在征伐低地地区的时候,在敌人的土地上他们当然可以横征暴敛,但从这里往联军的聚集地,也即是斯洛文尼亚的萨瓦河流域,经过的多半都是法兰西的领地,爱惜民众甚至不愿意在战时提高税赋的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因为罗马教会,或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催促而伤害到法国的经济与收成了。
从巴黎到萨瓦河流域约有五百法里左右,按照路易十四的速度,他们应该可以在六月初抵达联军驻扎地点,他也让渡鸦给波兰的路德维希一世送去了亲笔书信,保证他们可以在差不多的时间同时赶到——最好路德维希一世能够比路易十四更晚一些,理由和路易给大臣们的回答一样,在诸位将领中,也只有他能够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并驾齐驱,不落下风。
事实上,也正如路易预料的,他们在六月七日抵达了卡姆尼可。
利奥波德一世约定在此与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会面,鉴于法兰西的国王从来不曾屈居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们甚至无法在一座建筑里会晤,因为一座建筑必然只能有一处正门,进入的前后顺序将会直接影响到后续的谈判,如果利奥波德一世允许法国国王走在他身前,就是以法国国王为尊,反之亦然。
所以法国与奥地利的大臣们一直争吵到了路易十四距离卡姆尼可只有三天路程,才勉强决定,在城市中心位置的大广场搭建一座帐篷,帐篷分别向着维也纳与巴黎同时打开一道门,这样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法国国王就能同时踏入帐篷,不分先后了。
利奥波德一世和路易十四在看见这个安排的时候都不由得神色古怪,嘴角抽搐——因为这种安排他们似乎在迎接新妇的时候都用过,因为此时的国王与皇帝都只会迎娶外国的公主为妻,所以要在两国边界搭设一个两端开口的搭帐篷,公主与本国官员,贵女从一个出口进去,在帐篷里将娘家的服饰与珠宝全都换成婆家的,然后单独从另一个出口出去,那里有夫家的官员和贵女迎接……
路易十四飞快地将这种荒唐的念头抛去,这些官员也已经考虑得十分周详了,帐篷的开口不但装饰着法兰西与路易十四的旗帜,还用了皇室蓝色的丝带装饰,一看就知道是太阳王专用,他扶着手杖走了进去,现在正是下午三点,阳光正好,帐篷的顶面是白色的细薄丝绢,里面的人只会觉得凉爽却不会感到阴暗或是压抑。
这是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这对宿敌的第一次见面,不是画像,也不是雕塑,不是从别人的口中,不过路易十四大概不会认为自己将利奥波德一世看做敌人,他在心里说,如果一定要给个定义,只能说他们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与家族,在欧罗巴这座鲜血淋漓的角斗场上相互厮杀到最后一刻的斗士吧。
所以无论如何,路易十四都不会轻易地将他所珍重的东西或是人寄托在利奥波德一世的道德与名誉上,因为若他是利奥波德一世,他很清楚自己会怎么做。
如果后世有导演想要重现这一场景,小路易十四两岁的利奥波德一世给人的印象,大概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他比路易年轻,但肿大的眼袋却让他显得比路易更老,更疲惫,他的眉眼勉强还算端正,但那张哈布斯堡传承不绝,只有愈发明显突出的大下巴甚至影响到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难看地歪向了一边。
他戴着黑色的长卷发,当然,是假的,深重的颜色与他灰黄色的皮肤并不协调,他身着黑色镶嵌纯金边条的盔甲,肩披深红色的丝绒斗篷,同样拄着一柄金色的手杖。
路易站住端详这位敌人,现在的盟友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也在打量这位久闻其名,但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法国国王。
从外貌上来说,波旁家族显然更得上帝的荣宠,从路易开始,从容貌上来说,他们就是无可挑剔的,顶多有人因为法国人爱剃须的传统,嘲讽他们有些娘娘腔罢了——不过就路易十四超过了六英尺,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哪怕他不是一个国王,只是一个骑士,也会让宫廷中的夫人贵女如同鸟雀索取饵食一般竞相追逐。
如果只是这些,还不值得利奥波德一世心怀嫉妒,他一眼就看到几乎与路易十四装扮的一模一样的法国王太子小路易,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也有父亲的肩膀那么高了,他和路易十四一般穿戴着半身银甲,乳白色的外套垂到膝盖,孔雀蓝色的斗篷掀开一般,露出与外套同色的紧身裤与靴子。
他看上去生机勃勃,身体康健,是每个国王或是皇帝梦寐以求的继承人。
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也都是结婚当年,王后就身怀有孕,次年就生下嫡子的,但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子从出生起就十分虚弱,在勉强支持了一年后就夭折了,倒是大公主,幸运地活到了现在,但对利奥波德一世来说,公主除了联姻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他高兴的地方,他还是期待一个儿子,结果王后在四年前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他只来得及给他一个名字,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又去见了上帝,同一天生,同一天死。
仿佛上天还觉得给利奥波德一世的打击不够大,两年前,王后又生了一个公主,这次她坚持得久了些,从2月9日坚持到了2月23日……利奥波德一世几乎都麻木了,但今天他一看到法国王太子,就想到了自己夭折的两女一子,胸口不免酸意翻涌。
不过无论如何,这位皇帝与路易十四表面上的礼仪与姿态还是要摆足的,于是有幸跟随君主走到帐篷里的臣子,就看到两位统治者动作一致地将手杖往身边的人手中一递,上前两步,左手抚胸,右手摘帽,微微俯身鞠躬后,戴上帽子,露出笑容,就像是一对异父异母的兄弟那样亲亲热热地挽着手,一起在上首的座位上坐下。
那些虚伪透顶的你来我往在此无需赘述,奥地利与法国的底线,早在维也纳和凡赛尔数以百计,大大小小的会议中国确定了,就算是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突发奇想地做什么修改——路易十四之所以愿意援助利奥波德一世是为了平息国内一些质疑其虔诚的谣言和传闻——虽然之前路易也有感动圣母的半个圣迹在,但在天主教同盟国家遭受到异教徒攻打的时候,法兰西依然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度,甚至乘火打劫,也不由得不让人怀疑法兰西还是不是罗马教会最坚定的支持者了。
虽然作为所谓的“长女”,法兰西以往的行为大概也和传说中的美狄亚没有什么两样了(注释1),路易十四却不想节外生枝,而且就奥比涅夫人的外祖父与国王达成的交易,能够乘机缓和与罗马教会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罗马教会依然在宗教世界里保持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同时还掌握着远超过任何一个王室的里世界的力量。
像是克雷芒十世,他的不幸在于他有个敏锐急切的政敌,蒙特斯潘夫人的凉薄又超出了他的估计,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不然他也是可以给太阳王带来一些阴影的——另外,就是路易十四对科隆纳公爵的安排,他现在已是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前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之女的女婿,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路易十四就要着手安排他继承那不勒斯,但和所有的继承权战争那样,罗马教会对继承人的认定是一枚极其重要的筹码……科隆纳公爵的真实出身大家心知肚明,若是路易可以在对异教徒的战役中获得大胜,科隆纳公爵也可以从他这里分得一些荣誉。
利奥波德一世或许没有卑劣到要利用异教徒来战胜法国,但奥地利所面对的情况与大部分神圣罗马帝国选地帝侯的情况相同,那就是没有常备军,只能在战时匆忙招募——如果是筹备中的战争也就算了,像这种遇到敌人突袭,并且兵力悬殊的时候,这种招募法就要令人捉襟见肘了。
现在利奥波德一世除了自己的军队之外,就只有西班牙、勃兰登堡-普鲁士、萨克森、巴伐利亚三个诸侯国能够给予援助,以科隆大主教为首的三个主教国能够冷眼相观,还要归功于路易十四——在攻打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他们俨然是法国的盟友,今天当然也可以对奥地利的窘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且他们也不需要对罗马教会证明自己的虔诚。
除了这些,还有丹麦、瑞士等国家的一些士兵和军队,只能说聊胜于无……
还有一支军队也是利奥波德一世苦苦等待着的,问题是,这支军队也有一半属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因为这只来自于波兰的军队统帅就是曾经的孔代亲王,现在的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他在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会面后的第四天抵达,当天就先去见了太阳王。
“把这封信给扬.索别斯基公爵。”利奥波德一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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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索别斯基公爵对自己的国王一来到卡姆尼可,就先去觐见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颇有微词,但他也很清楚,没有法国国王,大孔代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坐稳这个波兰王位,而且他也要感谢路易十四,没有路易十四在经济上的支持,波兰的小麦卖不到一个好价钱,他和路德维希一世又能有什么办法重新收拢一部分那些叛乱的哥萨克呢?
像是戏剧里,或是传说里,那种只是凭借智慧、勇武或是胆魄就能说服别人投靠自己的好事儿,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他和路德维希一世是用糖、盐和面粉、肉干,还有足够的俸金,才终于让那些哥萨克人回心转意的,即便如此,也只是一小部分,一些哥萨克人索性投入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怀抱,另外一部分重新回到了俄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