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展回到东院客房的时候,段飞他们还没睡,都在院里等着他。
壮子上来就给他一顿臭骂。
明明说了“去去就回”,却过了大半宿才回来的卓展深知自己理亏,也不跟他辩驳太多。
段飞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开图石,看得出来,这个地方,他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卓展一句平静的“明天不走”,愣是让段飞登时炸了毛。
于是,卓展只得耐着性子,把从姬婴那里打探到的种种骇闻一五一十地讲与众人听。
原本已有些困意的几人,愣是被这些劲爆的消息给吓傻了眼。几个脑袋凑在一起,除了惊呼唏嘘,便还是惊呼唏嘘。就这样,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的,一直折腾到了太阳初升,铃兰送来了早饭。
不同于往日,今天的铃兰格外精神,光洁的脸庞就像那初升的太阳般,红润而有力量,整个人精神抖擞,连那轻巧的莲步仿如都生了风一样。
而与铃兰这份好心情相得益彰的是,今天的早饭也格外的丰富,红枣粥、银丝饼、三份小菜、水煮鸡蛋,精致的搭配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此时,每个人都专注于眼前的饭菜,头半夜的惊心动魄与后半夜的骇人听闻统统都被搁置到九霄云外去了。
看来,美味的食物确实是可以治愈心灵的。
“铃兰姐姐,你们这个银丝饼是怎么做的啊?这丝,啧啧,拉得比蛛网都细。”壮子仔细端详着筷子上酥脆得掉渣的银丝饼,由衷感叹道。
铃兰掩口轻笑,眉眼都带着得意的笑:“庖屋新来的这位做糕饼的大庖娘,可是我亲自去魇城寻来的呢。她呀,原本是御茶楼的金字庖厨,做出的糕饼,整个中山甚至五山五方都是一绝。只因老爷喜食茶饼,我便不惜一切代价给挖到咱们姬府,你们才能因缘际会有这个口福。”
“嚯,这么不心疼钱,姬老爷子,啧啧,真是讲究。”壮子半感叹半挖苦道,一口便把剩下的半个银丝饼全部塞入口中,但纤细的拉丝还是在入口的瞬间掉了很多渣渣,吓得壮子赶忙用盛粥的陶碗去接,生怕浪费一点点。
卓展则冷冷一笑,顿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只因这精致到极致的银丝饼背后,又是多少条血淋淋的人命才能抵得上这样一句“不惜一切代价”。
赤妘和段越都看出了卓展的惆怅,吃饭的动作也都慢了起来,原本香甜的食物突然间竟索然无味。
段飞更不用说,跟卓展一样,放下手里的筷子和汤匙,甚至把嘴里还嚼着的银丝饼也吐了出来。
兴致高昂的几人齐齐陷入了无声的静默中,只有铃兰还在不识不知地滔滔不绝、眉飞色舞着,沉溺在自己那最能干的大丫鬟的光环里,器满意得。
就在这不尴不尬的奇怪氛围中,一缕如莲的幽香飘然而至。众人抬头,果然,是姚依依,后面还跟着永远板着脸噘着嘴的莲香。
然而与以往轻盈脱俗的笑容不同的是,今天的姚依依柳眉微攒,杏眼含霜,满面焦容。还没进院子的时候,眼睛就直直落在卓展身上,似要把他看穿一般。
“小姐,你怎么来了?”铃兰微微欠身作礼,茫然看向疾行如风的姚依依。
姚依依仅对铃兰抱以敷衍一笑,连眼神都没在铃兰身上多停留一秒,便径直走向卓展,全然不顾周围的人眼光,急切问道:“卓公子,恕依依冒昧,但依依务必要亲自确认,才敢相信。”
卓展赶忙站起身,心中猜出了大半,却还是淡然道:“姚姑娘请讲。”
看到卓展这副淡定的模样,姚依依的心揪得更紧了,双眼含烟带水地盯着卓展那双汇明亮的眼眸,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卓公子……可是加入了舅父的‘钝刀’?”
“啊!”一旁的铃兰掩口轻呼。
然而此时却没有人去理会她的情绪,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卓展和姚依依的身上。
“正是。”卓展淡淡答道。
一向沉稳的姚依依明显有些站不稳了,微微打晃的她轻轻扶了扶莲香的手臂,眼波流转,强忍激动,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地说出两个字:“为何?”
卓展避开姚依依的目光,故作释然地一笑:“哪有那么多因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姚依依轻轻摇着头,愁云不展地说道:“卓公子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以来求依依。依依自问,在这个姬府,大多数事情还是能办得到的,为什么……”
“姚姑娘,卓展深领美意,但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举手之劳就能一笔带过的,个中因由,纷繁芜杂,我等也有私心掺杂其中。这件事,并不是姚姑娘这样的深闺清秀所能染指的。相疏之举,还望姚姑娘能理解。”卓展客气说道。
“可是……卓公子可知‘钝刀’要做的是什么事吗?”姚依依继续焦心问道。连她身边的莲香都惊讶于一向恬淡温吞的小姐竟然也会这般不依不饶。
卓展抬起眼帘,迎向姚依依热切的目光,无比清晰地说道:“这个自然知道。昨夜,我同段飞和壮子已经参与过一次‘钝刀’的行动了。”
“什么……”姚依依喃喃低语,不知不觉间,步伐竟有些踉跄,原本只是轻轻抚着莲香的手,此刻紧紧地抓着莲香的胳膊,弄得莲香有些疼了,却只能默默忍着,不敢吭声。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此时便是这般情景。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赤妘盯着姚依依落寞的神色,心中隐隐作痛,她此刻完全可以确认了,她的卓展哥哥,被别人惦记上了,而且还是一个哪里都比自己强的仙女般的人物。
段越看了看赤妘,又看了看姚依依,知道自己如果再不说点儿什么缓和气氛,这种僵局估计会持续到日上中天或太阳落下。于是只得咬牙上前,轻轻拉起姚依依的手,轻松平淡地说道:“依依快别站着了,里面坐吧,刚才我和妘儿还说起昨天喝得那种花茶呢,香得很,之前听莲香说你也喜欢制作花茶,还想请教你来着,咱们……”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从石堡那边传出,刺破云霄,打破了小院这片刻的尴尬。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石堡主家的方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听声音,这尖锐的叫声除了姜玥,不会是别人了。
“姜姑娘?”段飞看了看卓展,又看了看段越,疑惑地问道。
“这怕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刚被段越拉着坐到石凳上的姚依依又匆匆起身,望向石堡的方向,有些担心。
“咱们还是去看看去吧,她娘家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别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赤妘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恐地说道。
段越赶紧去捂赤妘的嘴,嗔怪道:“哎呀,妘儿你乌鸦嘴,呸呸呸!姜玥很坚强的,才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去看看。”卓展沉声道,已快步走出小院。
众人慌慌张张地跟了过去,谁也没注意到,走在最后的铃兰,嘴角浮现的那一抹阴毒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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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臼和姜玥卧房的门四敞大开着,众人刚拐过长廊,就遥遥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的姬臼,和在一旁猛摇他的姜玥。
“大郎!大郎你怎么了?大郎你醒醒啊!”
看到玉面惨白、手足无措的姜玥,卓展眉头一蹙,拔腿就向房内跑去,却与同样听到声音赶过来的姬轲撞了个碰头。两人心下焦急,谁也没顾得上额头上的疼痛,站稳脚跟,第一时间就是往里冲。
“嫂嫂,怎么……大哥他这是怎么了?”姬轲慌张地问道,赶紧去拉趴在桌上像头死猪一般的姬臼。
“呜呜呜,我也不知道啊,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呢。大郎扶我下床吃早饭,我说没胃口,便回床上躺着了。大郎就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吃。可突然间我就听到他发出奇怪的声音,我刚要起身,就看见他一直捂着自己的脖子,眼睛瞪得好大,然后就突然倒在桌子上了。等我跑过来的时候,他就晕倒在桌上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呜呜,呜呜呜……”姜玥一边抽泣一边说着,已经红成两个桃子的眼睛再次落下泪来。
“该不会是吃的卡住了气管吧……”段飞惊呼着,已用双臂架起姬臼的一条膀子,朝壮子喊道:“壮,你有力气,快来帮我一把,姬臼大哥太沉了。”
“这是咋的,海姆立克急救法啊?”壮子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就去扶姬臼。
“不必了。”卓展攥着姬臼的手腕,看了一眼仓皇无措的姜玥和姬轲,迟疑道:“姬臼大哥,已经死了。”
“什么……”姜玥愣住了,片刻后又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两个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却给人以无限的恐惧。
姬轲大惊失色,咽了口吐沫,故作镇定地说道:“死了?不会……大哥他身体好着呢,才不会……”
赤妘、段越、姚依依则纷纷后退着挤在一起,花容失色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姬臼。
此时段飞和壮子已合力把姬臼抬了下来,仰面放在地上。
卓展虽心下难过,鼻子发酸,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快速定了定神,松开了姬臼早已没有了脉搏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撑开他的嘴唇,仔细查看着。
半晌,卓展与检查姬臼指甲的段飞相视一望,两人心里都多少有了数。
“应该是中毒死的。口唇虽呈缺氧致死的轻微紫绀色,但鼻孔里面有黑色的血,齿底舌下有白沫,不是卡住异物窒息死的状态。”卓展肯定道。
段飞轻轻举起了姬臼的大手,指了指指甲:“没错,指甲已经微微变黑了,如果不是毒,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什么。”
卓展一眼瞥见了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早饭,忙看向姜玥:“姜姑娘,姬大哥早上吃的……”
“大郎!”一声凄厉的哭嚎打断了卓展的问询,姜玥忽地扑倒在姬臼的身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大郎,玥儿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爹爹娘娘都不在了,为什么连你也……呜呜,呜呜呜呜……”
姬轲失魂落魄地跪在姬臼的身旁,轻轻地将手扶在姜玥背上,哽咽道:“嫂嫂,大哥已经死了,你不要……呜呜……呜呜呜……”
这时,扭着腰肢、迈着莲步、心情怡然、不紧不慢的铃兰走了进来。可刚一进门,她就听到了姬轲所说的话,又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姬臼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姜玥,顿时怛然失色,面如土灰,前一秒还顾盼生姿、含烟含俏的眼睛登时瞪得快要凸出来。伴随着深吸气的一声鼻音,竟两眼一翻白,向后直挺挺地仰倒下去,不省人事。
“铃兰!”
“铃兰姐!”
“莲香,快去叫舅舅!”
“是,小姐!”
赤妘、段越刚要去扶倒地不起的铃兰,门外却传来了小丫鬟莲香一声猝不及防的“哎呦”!
众人急忙抬头望向门外,只见莲香撞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石堡的主人,姬无忌。而他后面跟着的,则是一脸苍白,双眼红肿得就快看不见眼白的姬婴。
正半蹲在地上检查姬臼尸体的卓展不免一愣,刚刚跟姬婴分别不久的他,还停留在姬婴对姬无忌的不满与怨恨上,此时看到这一对父子同时出现,不免觉得有些诡异。他低头看了看姬臼的尸体,又看了看哭成泪人的姬轲,心里的疑问如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看到躺在地上的姬臼和铃兰,姬无忌大吃一惊,拳头紧攥,双眉高挑,立目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婴也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踉跄着走到姬臼身旁,僵硬蹲下身来,满脸煞白,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见此状况的姚依依强忍着内心的波澜,款步上前,镇定道:“舅父,大哥不知吃了什么东西,中毒而亡。至于铃兰,则是被大哥的死状吓得晕过去了。”
“中毒?”姬无忌大惊,快步走向铺着织锦的圆桌前,拿起半个银丝饼闻了闻,又用勺子搅动了一下剩下的半碗红枣粥,再拾起筷子,把桌上的小菜一一戳了个遍。
筷子一扔,姬无忌大怒:“银丝饼、小菜、枣粥、鸡蛋,这跟本使用的早膳一模一样,到底是谁下的毒手?到底是想害臼儿,还是想害老夫!”
卓展登时被震到了,他没有想到,与叛逆不臣服的姬婴不同的是,姬臼一向对姬无忌言听计从、毕恭毕敬,甚至连像姬轲那样在吃饭的时候吭一声、抑或耍耍小性子都不敢。即便对妻子的爱坚如磐石、深澈似海,却还是谨遵姬无忌的命令,杀死了妻父全家,自己偷偷地消化罪恶的苦果。在卓展眼里,不,在所有人眼里,姬臼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儿子。
可姬无忌在得知姬臼的死讯后,竟没去查看儿子的尸体,也没去询问个中因由、详细状况,而是绕过儿子的尸体,第一时间去检查桌上的食物。他的气愤点和关注点完全是有人敢大胆在姬府的饭菜里投毒,是自己的安危能否得到铜墙铁壁的保障,而不是自己养了二十八年的儿子的命。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卓展看着哭成泪人的姬轲和颤抖跪在地上紧攥姬臼大手的姬婴,顿时生出无限的怜悯和同情。回想起两日前还跟姬臼在北院小池那里对峙争执的情景,仿佛在梦中一般。
死死盯着姬臼那张没有了一丝光泽的方正脸孔,卓展的内心仿佛有万蚁涌过,啃噬他难受到抓狂。他咬着牙,来回扫视着或悲戚或愤怒或哭泣或惊慌的众人,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个下毒的凶手给揪出来,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