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西山和北山边境处的天枢城,是一座被人遗忘了的城池。
城中脚客、匪徒、游侠横行,少的可怜的百姓整日夹着尾巴,老实过活。没有封地管制,没有往来贸易,财货人流的掣肘极大限制了这座城池的发展。一条通城主街短得不能再短,打两个大哈欠的间歇,一睁眼,便走到了头。
这样一座小、破、乱的城池,即便是最大的驿馆,可想而知,也就是那样,一排七扇门的二层木楼就算整条街最气派的门脸了。
卓展他们轻而易举便找到了这里,驿馆的名字起的还算响亮,蓬莱仙。这个名字若是换成于阳城任何一家驿馆,恐怕都是个吸引人的好地方。
一见面,呆得无饥六瘦的易龙一行便大倒苦水,再度向卓展索要起精神损失费,一哭二闹,就差三上吊了。不过转眼便被段飞和壮子毫不留情面地怼了回去。
这次隐土邦这群家伙算是帮了大忙,卓展心中有数,安慰一番再加个大饵肯定是要的。不过,这个还要往后放放,因为眼前最重要的,还是要好好看一看多日未见的斟仲。
推开客房门的刹那,斟仲怔愣半晌,嘴唇颤抖,突然扑倒在地,哑然哭嚎,泪如雨下。
卓展鼻子也不争气地一酸,赶忙上前,扶起斟仲安置在坐塌之上。
斟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体质就并不强壮的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一副皮包骨。眼窝深陷,眼眸充血,头发枯乱,脸上的伤痂一块连着一块,露出在衣领外的锁骨窝都能养小鱼了。
卓展心下难受,双眉微攒,恳切道:“斟大哥,是我们动作太慢,这段时间,让你受苦了。”
斟仲笑着摇了摇头,眉眼间还是那般温润:“卓兄弟哪里的话,事情我都听这位易兄弟说了,荼掌门拿我来要挟你们,愣是把你们逼去了诸夭之野。去了那种地方,你们还能活着回来,还想着救我,斟仲……斟仲万死难抵大恩。”
说到激动处,斟仲再次叠掌揖礼,硬是被卓展摁下了双手。
“斟大哥,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赤往坐塌里面挤了挤,坐在了卓展旁边,歪着小脑袋,认真说道:“那日在阴晷谷,你若不是为了保全我们,也不会跟那荼以鱼走。你在这样说,可是让我们心里难受了。”
斟仲见赤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感动,赶忙摇了摇头,又促然点了点头:“罢了罢了,不说了不说了,事情都过去了,多说伤神思。”
“这就对了嘛。”赤两个圆眼睛顿时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回头与旁边的段越紧了紧鼻子。
段越也淘气地捏了下赤的脸蛋。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竟真的寻得了那不老丹,六十年前,白帝九个儿子和十万大军都没做成的事情,竟被你们做成了。”说起这事,斟仲很是兴奋。
从他在得知卓展他们成功拿到不老丹的时候,就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原来之前自己家里,竟然住着这么一群了不得的人物,既能调侃烛阴神,又能征服诸夭之野,还能不费吹灰之力把自己从那荼以鱼手中救了出来。
斟仲心心念念想着回到阴晷谷后,要把这些奇遇跟花腰和荼二当家的好好说道说道,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哼,不老丹算什么呀,我们后来还拿到长生果了呢。”壮子不禁夸,一听这话,有些得意忘形。
听到这话的易龙陡然一愣,瞪圆了眼睛问道:“啥?长生果,啥时候的事啊,我咋不知道呢?”
壮子瞅了眼惊讶到有些呆滞的易龙,很是得意,撇了撇嘴说道:“就从蚩虬那老小子身上搜来的,多亏你们提醒,他还真来烧房子了。不过啊,来了就跟荼以鱼那老牛肉干同归于尽了。死之前也算做了件好事,既让我们拿到了长生果,又给我们挡了灾。”
“那这长生果……你们给白帝了?”易龙试探地问道,两只眼睛似要射出火来。
“怎么可能?你用屁股想想也知道,白帝那老头子刚吃完不老丹,再把长生果给他,不是直戳他的肋巴扇吗?”壮子狂妄道。
“那这长生果……”
段飞挥着手,不耐烦地打断了易龙:“得得得,什么长生果、不老丹,通通是乱人心性的东西,听着就烦。这种东西的存在,就是用来为祸世间的。我问你们,见过离啸那个样子后,你们谁还敢吃那长生果、不老丹?”
卓展、赤、段越、壮子看了看彼此,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易龙不明所以,见他们几个都一副不愿再提的模样,只得强忍住满腹的疑问,悻悻作罢。
斟仲听闻荼以鱼死了,阒然大惊,忙询问起个中细节。
卓展便耐心地将整个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与斟仲听。
斟仲听的是怔愣又唏嘘,感叹着世事无常、福祸难测。原本还想着回家跟花腰和荼以禅的报个喜,不过这回荼以鱼死了,自己又脱不了干系,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跟荼以禅解释,刚刚高涨起来的情绪又再次低落下来。
不过既然提到了蚩虬,不免又让卓展他们想到了当时在诸夭之野的那番争斗,现在想来还是有些后怕的。当时若不是段越及时放出去了雒雁给她的木鸟,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不过这次的化茧之灾完全是拜那个老妪所赐,除了他们这群人侥幸逃脱,那老妪是唯一把东西带走并活了下来的人。她的残忍狠辣、老谋深算也是有目共睹的,若非如此,怎么会在满是虎豹豺狼的诸夭之野压倒性胜出?
老妪的身手是不容置疑的,亲眼目睹了那一拳将整个洞底震碎的震惊场面,是个人都不敢说自己不害怕。而且她的上面似乎还有人,她也是在为别人卖命。这么强大的力量究竟为何人所使役,这倒成了一个值得好好掰扯掰扯的话题。
赤阴着个小脸,若有所思道:“会不会是白冥神使那群家伙,反正现在只要是有坏事,基本都跟那群家伙脱不了干系。”
段越皱了皱眉,抿了抿嘴,迟疑道:“白冥神使倒像是能干出这种事儿,只不过……”
“只不过那老太婆的行事风格实在不像是白冥神使的。”段飞接过了话茬。
卓展拄着下巴,望向窗外:“没错。这老太做事比那群白冥神使更没原则,下手也更黑。似乎在她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道德和规矩两个字,人命在她眼里只是草芥,甚至连蚂蚁都不如。”
壮子听了也凑了过来,故作高深道:“让我分析啊,这老太婆没准跟那荼以鱼一样,也经历过什么不堪回首的童年阴影,性格才变得如此扭曲。”
卓展无意跟壮子较真什么童年阴影,他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她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以后,还会不会碰上……”
“来来来,别愁那些没用的了,今天这顿我请客,好好乐呵乐呵。”易龙拍了拍手,一脸神秘地说道。
紧接着,扑鼻的香味就飘了进来。
只见猴子、大彪、小春一人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碗面,一溜小碎步走了进来。
“方便面!”
赤兴奋得两眼冒光,不由分说地接过一碗,一把拔出固定在盖子上的叉子,将那满溢而出的香味儿全都吸进了鼻子,一点儿也不想浪费。红烧牛肉的香料味儿瞬间勾起了馋虫,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卷曲的q弹的面线已溅着汤汁飞进了赤嘟起的小嘴。
自打在现世那边吃过一次,赤就深深爱上了这种方便快捷的无上美味,此时再次吃到,简直幸福到飞起。
卓展倒不馋这碗面,而是看到赤这副喜滋滋的小馋样,一时间也心下欢喜,不由得朝易龙打了个响指。
易龙见卓展满意了,更加得意了,开始念叨起来这碗面是多么的占地方,他们一共也就带来这么些,都没舍得吃云云。
壮子见易龙那副得意样,很是不爽,说话都带着酸味:“嗬,听说吃顿好的我还以为是什么饕餮盛宴,没想到啊,几碗方便面就打发了。”
话虽这么说,但壮子的眼睛却掉进了那油汪汪红亮亮的汤汁里,昭然出卖了他。其实壮子也很久没吃到方便面了,香味一钻进鼻子就受不了了。这东西就是这样,吃不到的时候想的要死,吃了一碗后就不想再吃第二碗了。
“喂,我说胖子,你是没吃这蓬莱仙的饭菜啊。大彪,大彪这种从不挑嘴的汉子,都咽不下那全是沙子的粗面饽饽。你不乐意吃,给我吃啊,我还没吃饭呢!”易龙说着就要去端壮子面前的那碗面。
壮子一见立马急了眼,大巴掌往上一盖,又给端了回来:“我没说不吃啊……真是的……下次带根火腿肠啊……”
易龙见壮子嘴短,点了点头,嘿嘿一笑。
壮子瞅了瞅段越,见她不动叉子,赶忙问道:“越越,咋的,不喜欢吃啊?”
段越指了指漂浮在上面的那层红油,一脸为难:“起痘痘了,不想吃辣的……”
易龙见状,忙招呼猴子:“猴子,我床底下是不是还有一盒骨汤味的?快去,给咱大眼美妞拿来!”
而与此同时,卓展已把自己的那一碗推到段越面前,将段越的那碗端过来,端端正正摆在赤面前。
“小越,吃我的吧,我这碗是鸡肉香菇的。红烧牛肉味的给儿吃吧。”
自从段越和卓展解开心结,他俩似乎又恢复到了小时候那种兄妹间的感觉,彼此关心对方一下,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别扭。
“卓展哥哥,那你吃什么呀?”赤塞了满嘴的面,瞪着圆圆的眼睛嘟囔道。
“我不饿,你吃。”卓展淡然一笑,语气很是强硬。
段越见自己有了能吃的面,不想让猴子再冲一碗,赶紧站起来朝门口喊道:“哎猴子,不用了,我有了我有了!”
易龙一听这话,一脸坏笑,忙嬉皮笑脸凑了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嘿,是我的是我的!”
段越一下反映了过来,脸蛋瞬间跟个烧红的烙铁似的。
“易龙,嘴巴欠抽了是不是?”段飞一个叉子飞了过来。
易龙灵活一躲,完美避过。
壮子的怒火也被点起来了,面也不吃了,带汤的叉子直接在桌上拍碎了:“易龙你占我越越便宜是不是,也不洗洗眼睛看看,正主在这儿呢!”
于是这两个人因为这点儿小事就杠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战了好久。觉得不过瘾,干脆彼此掐着耳朵戳着鼻孔去外面干了,惹得隐土邦那群小弟们也屁颠屁颠跟出去看热闹了。
不过这客房里倒一下安静了下来,斟仲终于有机会跟卓展他们请教请教这方便面是为何物了。
卓展也有时间跟斟仲交代一下花将去买马车,稍后过来接他回阴晷谷的相关事情。
赤吸溜完了一碗,开始了第二碗。
卓展接过段越递来的纸巾,伸过去,轻轻把赤嘴角的红油擦掉,继续靠着窗棂,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这副只有他自己才陶醉的美景。
蓦地,卓展只觉得手肘被什么东西轻轻捅了一下。
低头看时,只见一个叠得方正的白色东西从窗外送了进来。
目光落在上面,只一眼,卓展便已无法呼吸。
因为这方白色,分明是一张叠起来的纸。
没错,竟然是纸,一张白得反光、硬得割手的纸。
这里是二楼……刚才……
思绪飞闪,卓展已将身探出窗外。
“树藤……是她!”段飞腾地站起,将没喝完的方便面汤汁碰得到处都是,却浑然不觉。
他两只眼睛放出兴奋的光,难以抑制的笑容瞬间浮现在脸上。只见他两步跑到窗口,双手一撑,搭着窗棂,竟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段飞飞快地跑着,推开挡路的人们,左顾右盼,在骂骂咧咧声中焦虑地搜寻那个吊着马尾辫的熟悉身影。
卓展看到段飞这副样子,无奈摇了摇头,缓缓坐下,展开了这张被精心叠起的字条。
上面字迹很娟秀,只有一句话:“绕开城外官道驿亭,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