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谧的樊冥湖上空,黑紫色云团上的江疑高高擎起他那个破口的黑碗,铃杖一震,雪原上那湖墨蓝色的湖水便宛如长龙出水般凌空而起,飞珠溅玉,淙淙隆隆,尽数收进那残破的黑碗中。
半柱香的时间不到,满满一湖的水便全部凝缩进一捧小小的黑碗中,只剩下那深邃空洞的湖坑在苍茫的雪地中怵目惊心。
卓展几人相视而笑,兴高采烈地击掌相庆,就连那乖僻邪谬的江疑神也不由得笑逐颜开,眯眼抚须大笑起来。
而此时的穗金殿中却是另一番情景。
精致的碧玉盏随着冲天的怒气撞击在金柱上,乍然碎裂。
金殿上传来了蓐收怒不可遏的大吼:“不可能!江疑那个老家伙怎么会帮他们?这不可能,不可能……”
坐在他对面抚琴的长乘微微一笑,低沉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长乘轻轻抬手,淡然道:“神主,莫动怒,一切都是机缘,既然他们有能力,或者有运气闯过这重重考验,我们这些做神明的,为何不顺水推舟呢?”
然而蓐收却没心情理会长乘这番善意的劝解,他不停地用手搓着那方正的大红腮,气急败坏地瞪着前来禀报的仙侍:“他们究竟是怎么让江疑那老家伙屈服的?别告诉我又是用什么美味佳肴,我不信,江疑可不吃那一套!”
仙侍吓的一哆嗦,拱手仓惶道:“听说……听说是被两个小姑娘给骂的……”
“什么?!”蓐收大骇,惊讶叫道:“被小姑娘骂的?哼,江疑这个没骨头的软货,我真是看走眼了!不过,呵呵……”蓐收脸上的愤怒骤然转化成一抹阴诡的冷笑:“这最后这一关考验,就必需靠他自己了,即便他能求动任何人,也没法替他完成。”
长乘呷了一口碧玉盏中的月露茶,凝视着对面暗自盘算得意的蓐收,轻轻摇了摇头,淡然地笑了笑:“我倒是觉得那少年眼睛里有一股子韧劲,心性这东西,神明也料不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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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顺利完成两关考验的卓展很是开心,与众人齐聚在帝江的卞玉殿中嬉笑畅聊着,好不欢愉。
“我说,这一次,卓展能连过两关,居功至伟的当属壮子和咱们的小悬铃。”段飞向空中抛着果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众人都赞同的点着头,壮子更是不客气:“哎,别怪壮爷我不谦虚,不是跟你们吹啊,我这手艺,大神仙都拜倒在我的围裙下难以自拔,是不是啊,大神仙?”壮子说着拍了拍靠在他旁边的帝江。
喝了那锅长寿羹的帝江仍然很虚弱,虽然壮子已经给他做了鱼籽蛋炒饭和红果酸枣汁压惊了,但估计这种恶心感和恐惧感还是会持续一段时日。
帝江微微动了动,抬起两只前蹄,感慨道:“壮子说的是实话,我困在这太虚境中,真的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他的手艺,真不是一般的好。你们知道,我这幅样子,不成人形,不能随意在凡间的世界逗留,而且作为混沌之神的我,随意留恋凡间,会给所过之处带来混沌和虚无,只能在这太虚境的樊笼中虚度光阴。所以啊,壮子的到来,真的是在我这昏淡的日子中投下的一缕曙光啊!”
“我去,大神仙,你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壮子捂着脸,皮笑肉不笑的,“哎呦喂,咋感觉有点儿尬呢……不对,不是有点儿尬,是简直尬穿肠!”
段飞不由得窃笑起来,转而又故作严肃地拍了拍壮子肥厚的肚子:“你呀,这肠衣太厚,尬不穿。”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悬铃,”卓展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个单纯的小丫头,由衷地说道:“这次真的谢谢你了。”
悬铃啼啼一笑,用两只小手捂住滚烫的小脸,一脸娇媚。
“不过,回到崇吾山,你真打算给那江疑修神庙啊?”卓展问道。
“当然啊,”悬铃点着头,很是郑重,“我们祁家儿女可是说话算话的,我答应要给大肥肉肉和鲶鱼怪修庙,就肯定会兑现的,爹爹也一定会支持我的!卓哥哥……悬铃说话算数可不仅仅是这个方面,我说了我要嫁给你,也是说话算数的哦……”
卓展刚将一盏热茶递到嘴边,一听这话,差点没整只茶盏吞进去。“呃……悬铃,我说过了,我已经有婚约了,我和儿……”
“我知道啊!”悬铃立马把脸凑向卓展,认真说道:“我不做大,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比不上南山三公主,而且你俩也有婚约在前,但我可以做小啊。卓哥哥,悬铃做你的小妾可好啊?”
“哎哟哟,齐人之福啊,啧啧啧……”段飞咧着嘴感慨道。
“啥意思?又欺负你壮爷我没文化啊。”壮子一脸茫然。
“就是一妻一妾的意思。”段越白了壮子一眼,解释道。
“呃……悬铃,你听我说啊,我们家乡那边呢,都是一夫一妻制,不纳妾的……我呢……”卓展满脸僵硬,不自然地解释着。
“祁悬铃!”还没等卓展说完,赤就腾地站了起来,戟指怒目地看着悬铃:“我告诉你,卓展哥哥只是我一个人的,任何人都别想跟我分享。只要有我在,你这辈子都别想进卓家的大门,我劝你还是趁早从你的美梦中清醒吧!”
“我去,大房发威了……”壮子拱了拱段越,轻声耳语道。
悬铃也瞬间炸毛了,插着要跳了起来,仰头迎向赤,眼睛瞪得老大,眼白都翻出来了:“嘿,卓哥哥可真是娶了一只母老虎啊,你知不知道自古妻不允纳妾,视为不贤呐?哦……我知道了,你是嫉妒我年轻漂亮,怕被抢走卓哥哥所有的宠爱,到时候你独守空房是不是?”
“悬铃你!你多大啊,简直不知羞耻!”赤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大叫起来。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
两个伶牙俐齿的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无休无止地吵了下去,屋顶似乎都要被掀开了一般。
坐在下面的卓展默默地起身,悄无声息溜向门外。
“卓展,你干嘛去啊?”段飞低声问道。
“我去闯关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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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苍的山山脉亘古连绵,而太虚境的边沿,正是这山最为狭长的山谷边缘。
卓展站在寒风凛凛的覆雪之巅,这已是他第五天在黎明中远眺这初晨的银淞红日了。
之前的几天,他曾尝试过无数次奋力的奔跑,然而在一天短暂的日出日落间,他连这太虚境边沿的一半都跑不完,更别提整个太虚境了。
他想过很多办法,找捷径,用他冰冻的巫力,建造冰梯、冰轮,甚至想到用滑索,但这看似不长的边沿线,却像有着一股魔力一般,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这并不是卓展的错觉,太虚境是天地元气最为充沛之地,又有太古创世神女娲的精纯之泪的灌养,境内的的仙气和灵元都不同于外界。
因此这太虚境的边沿便形成一道天然而强大的结界,随着境内各神的神力加持,成千上万年时光流去,这条山巅就变成了虚幻缥缈的灵境般的存在,行走在边沿线之上,一不留神,便淹没在这一片苍苍茫茫的雪皑中,没有人能够分清方向,也没有人能够走出走进这片无垠的山海。
经过四天的碰壁,卓展已然明白了这一次又一次的“鬼打墙”并非偶然,这片边沿线确实被某种特殊的神秘力量所控制着,用凡人的肉眼是不可能走出去的。可是到底应该如何打破这个死局,卓展实在是没有任何头绪。
此时的山山巅万木披银,千树琼花,放眼望去洁净清明的无一片尘埃。然而卓展的心在这样无垢的环境中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不是想起崇吾府那边的开图石的事,就是想到赤和悬铃的争吵不休,再就是不停冒出来的本杰明的侧脸和文魉的影子,还有段飞他爸、江雪言,各种杂念涌上心头,脑子里一团糟。
卓展身后,最大最高的那棵老树上,挂满了冰霜的枝桠间坐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宽大的黑袍罩体,带着风帽,手里一直提着一个燃着蓝色烛光的小灯笼,悠着腿,恬淡地看着下面这个凝重而愁苦的少年。
这个小男孩便是与女娲、伏羲神同时造化出来的太古化世神,烛阴。他一眼为昼,一眼为夜,吹息为风,滴泪为雨,不寝,不食,不息,有着五方五山现世诸神众仙难以企及的强大神威。
然而他却并未因自己强大的神力而称霸治世,性情闲散的他只是提着他那盏幽蓝色的小烛灯在五方五山漫无目的的游逛着。此番客居太虚境,也并非是他愿意与那金神蓐收同游仙交,只是单纯的想在这片仙气灵元充沛的净土上好好休憩一段时日,蓐收自然管不着他,他也无需理会蓐收。
不过这几日,却让长久以来沉溺在空虚、乏味中的他感受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乐趣,这伙不期而至的凡人似乎很是有趣。
前几日,他眼看着堂堂混沌之神帝江被凡间美食诱惑得言听计从,又见识到了那出了名的最古怪最乖戾的江疑神被两个小姑娘咒骂得狗血淋头,最终成为被他们所用的操偶。
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则更是有趣,他连续几日坐在这高高的老树上,看着这个少年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看着他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看着他兀自陷入无尽的烦恼和纠结中无法自拔。然而他更乐于看到的,是这个少年竟在一次次的碰壁中没有放弃,虽有过彷徨,但却信念坚定,一往无前。
“喂,小子!”烛阴朝着卓展的后脑勺扔了一块雪团,悠哉悠哉地喊道。
“小孩儿,你是在叫我?”卓展捂着后脑勺,蓦地回头。
他知道那个叫烛阴神的小男孩来了好几天了,既不帮他也不挖苦他,更不跟他说一句话,只是悠闲地看着热闹。此时突然叫他,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孩儿?”烛阴哈哈一笑,“我要是小孩儿,那你是什么?实话告诉你,我生于盘古物化的混沌之中,那时还没有五方五山呢,蓐收、祝融这些小崽子也都没出世呢。我呀,是他们的祖宗。”
卓展骇然,没想到这个小孩儿竟是这般的厉害,他之前一直都以为他是和帝江、江疑、英招他们一样,是附属在蓐收神威下的小仙神,没想到竟是这样牛叉的狠角色。不过这样的角色为何会出现在蓐收这太虚境,一时间竟让他摸不到头脑。
卓展疑惑地皱了皱眉,猜不出这烛阴究竟什么目的:“你叫我,有事吗?还是说……你心生同情,打算帮我?”
烛阴咧嘴一笑,粉嫩嫩的小脸竟是那般萌萌的:“帮你?即便我有这个心,也无能为力,想走完这条幻线,只能靠你自己。”
卓展冷冷一笑,无奈道:“那你叫我干嘛,欣赏你那个梦幻小灯笼啊?”
“咦?猜对了!”烛阴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一板一眼道:“小子,仔细看这烛火,你看到了什么?”
卓展盯着烛阴那异常严肃的表情,感觉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不由得心中也渐渐紧张起来。
他拧着眉头,缓缓走向了烛阴,仰头望着灯笼里那纯蓝又宁静的幽幽焰苗。
只一眼,卓展就感到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被着蓝色焰苗瞬间吸引了,这焰苗就像有磁力一般,似乎不止眼睛,就连心都像要被它吸进去似的。
卓展的注意力从来没这般集中过,他专注凝视着这团幽蓝,灵魂仿佛越来越涣散,而意志则越来越集中,刚刚心中的那团烦躁和杂念似乎顷刻间被这幽弱的焰苗燃烧殆尽。此刻他的内心无比的清亮,仿佛跟这不染尘埃的雪境、纯净的焰苗融为了一体,渐渐升华至与日月齐辉。
“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烛阴悠悠开了口。
“我的目的……”卓展喃喃道,“我的目的就是走遍这五方五山,查明山海祸的真相,给我父母和江老一个交代。”
“很好。”烛阴笑笑,陡然提起手中的小灯笼,看着卓展略显呆滞的眼睛,平和道:“怎么样,心静了?”
蓝色焰苗的突然移走,让陷入梦境中的卓展恍然回神,他怔愣地盯着烛阴那张纯真的脸,半晌,忽地拱手道:“多谢仙者指点迷津,卓展感激不尽。”
“去吧,用你的双腿再跑一次,记住,真正重要的东西肉眼是无法看到的,只能用心去寻找。一颗赤子丹心,一腔热血,便没有什么可怕的。”烛阴和煦地笑着,稚嫩脸上成熟的神情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般。
卓展矍然振奋起来,双手抱拳道:“仙者放心,卓展现在已心无旁骛,我已经知道该如何冲破自己的樊笼了。”
说完,卓展便倏地转身,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深深呼吸,感受着这片纯净雪原至臻至纯的仙气和灵元。
记住,烛阴说的赤子丹心和一腔热血,还有之前帝江说的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卓展,铭记你唯一的目的,莫被这眼前的幻象迷惑了心智……
陡然睁眼间,卓展凝眉蹙目,迈开双腿,奋力向前奔跑着,脚下就像生起一阵风一样,追风掣电般向前冲去。
两侧的景致迅速向后退去,耳鬓的碎发飞扬着被吹向脑后。
猝然,卓展面前霍地出现一座山峰,卓展虽心下一惊,但坚定的意志让他的大脑无比集中,他并没有停止脚下的步伐,而是径直朝着那座山峰撞了上去。
一股冰冰凉凉的气流拂面而过,果然,这是扰乱他心智的错觉幻象。
卓展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此刻,他已无所畏惧。他明白,心之所向,素履所往,就是那遥不可及却触手可得的终极。
接下来,炫目的明日、炙灼的火焰、凌厉的冰峰、狂虐的雪暴,似乎都无法阻挡卓展飞驰的脚步,他一路向前猛冲着,脚下的风快的像摩擦起一道火光般,温暖的力量从他的双脚扩散至全身,让他亢奋又激悦。
紧接着,他晃然冲进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跑着跑着,渐渐的,前方出现了一缕微弱的蓝色焰苗,焰苗越来越强,越来越亮,当那微小的焰苗变成一团蓝色的火焰时,卓展整个身子已冲破这片黑暗。
白茫茫的雪原上,黑袍的烛阴提着蓝色的小灯笼站在他面前,微笑又慈祥地看着他:“恭喜你,顺利通过这第三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