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地的酒馆有一特色,酒馆就只卖酒,不搭菜;
赵人好酒,讲究个喝酒就是喝酒,要那下酒菜的,通通是不懂酒的。
有一则故事一直在赵地流传,赵国国主请大燕摄政王喝酒;
摄政王见面前只有酒,没有菜,不由纳罕:菜呢?
赵国国主坚定地说赵国喝酒,就无菜,要上菜,得撤酒;
摄政王不高兴了,说:孤要下酒菜!
赵国国主坚持说规矩不可破;
摄政王怒拍桌子:给孤上菜!
赵国国主随之大喝道:既入赵地,则遵赵地规矩,在我赵国,这喝酒的规矩,比天子都大!
摄政王最终不再坚持,与国主以赵地规矩饮酒三杯后,再撤酒上菜。
这个故事,在赵地民间流传甚广,赵地百姓们对此可谓是津津乐道,每次聊到这里,都不自觉地扬起脖子,面色泛光。
虽说,但凡稍微上点台面的其实都能清楚,这个故事压根就无法推敲;
首先当今赵国国主,是在燕人大军围都城时造自己父亲的反,在燕人的支持下才得以上位的。
他有这个胆子,在大燕摄政王面前硬脖子?
更别说什么动辄大喝,赵地规矩大于天子的话了,真敢这般说,信不信人摄政王直接一巴掌给你拍死换个人当这赵国国主?
但老百姓就爱听这个,也倾向于相信这个。
其实,自古以来,就算是在史书上,也不乏有名臣当面呵斥敌国君主的记载,写得可谓是豪气冲云霄,这其中,以乾国例子最多。
嗯,被呵斥的君主,大多也是燕国君主,结果往往是燕国君主在乾国使臣的浩然正气面前,自惭形秽,一次次地败倒在乾国士大夫的文人风骨与大乾文华礼节面前。
鼎盛时,没出使过外国,没显露过浩然正气的,都不好意思位列朝堂上做那相公。
赵地小酒馆内,客人不少,这座酒馆所在的小城,算是来往商旅去南门关入晋地的必经之路,故而一直不缺人气。
酒馆内是不卖菜的,但酒馆外头,有不少小商贩贩卖一些从果脯、瓜子花生到熟食的下酒物,客人进了酒馆,要了酒,占了桌,再遣同行一人去外头扫一圈,买些下酒物过来,酒馆也不会说什么。
说白了,赵地酒馆的风气,其根本还是始源于百年前赵地属于四战之地,百姓日子过得苦哈哈的,那时的酒肆,一个布头盖子加几张凳子外搭两坛老黄酒就能开张了,是真没余力再鼓捣其余的吃食以及环境,大家伙渐渐地就养成了类似的“凑台子”的习惯,习惯久了,就成了习俗。
酒馆二楼,一白衣女子手里拿着一壶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附近桌上甚至楼下桌上,不少江湖大汉,目光都留意着这一幕。
只觉得这女子气质不凡,这喝酒的姿态,也是让人眼馋。
女子对面,坐着一女童,女童正专心吃着汤圆。
一大一小,俩女子,长得忒像,应该是一对母女。
赵地的治安不算很坏,但也不至于路不拾遗,尤其是从当年大燕摄政王一怒之下屠了梁国都城后,大量梁人迁移进了赵地,使得一些干黑营生的小帮派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但也没人傻乎乎地看人家母女单独坐那儿就上去调戏。
行走江湖的,有两点要注意;
一是衣着不要华丽,否则容易被看作肥羊;二是随行女眷,不能过于显眼漂亮,否则容易引起歹心。
这是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远行道理,再加上这些年战乱频频,世道不安,普通人胆儿变大,贼人则是变多;
故而,
敢于大大方方路面不遮掩的,多半是真有这股子底气在的。
酒馆有说书先生,秃头,脸肥,个儿矮,旁边帮忙拉弦儿的,是他闺女,一脸虎妞相;
说书先生姓周,正讲的是那楚国战事。
说那范城主帅,是那野人王转世,领着数万野人大军,硬生生地干趴下了大楚谢柱国的谢家军;
说那靖南王世子与那摄政王爱将陈仙霸,各领一路铁骑,绞杀那谢渚阳,差点没能回到古越城;
说那大燕摄政王,一人独立军前,吃一把乌崖,大战大楚皇族禁军十八位武官教头,斩杀十七名,独留一人被吓破了胆后放任其逃走;
说那燕军,不仅冲阵的骑貔兽,连后方民夫拉车运粮,也是用的貔兽,百万大燕铁骑,一声令下,近乎将那楚国的天,给直接捅破了个窟窿……
一顿神神叨叨的讲述,破绽很多,难圆其说的也很多,但说书先生并未给下方听客们提茬的机会,一波又一波,一轮又一轮,各种形容各种飞沙走石,跳动起大家伙儿的情绪;
最后,
堂木一拍,
发出一声感慨:
“直娘贼,这煌煌八百年大楚,这一遭,怕是得完求喽。”
而后,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其闺女,放下拉弦儿,拿起一面大筛,翻身跳下台面,开始求赏钱。
听完“战报”的酒客们,开始纷纷自己嚷嚷:
“这大楚完了,接下来,又要轮着哪家呢?”
“嘿,这楚国还没被灭呢,郢都不还在么?”
“家里一亩三分地儿被刨去了一半,还能剩几分元气呐?”
“莫不是要打乾国了?”
“燕人又不是铁打的,我瞅着,没个三五年修生养息,燕人也是打不动的。”
“是这个理。”
“我倒是觉得,燕人很可能继续再打的,那位摄政王打下了半个楚国,这地盘,不逊一国了呀,说不得就要直接挥师燕京城,让那皇帝老儿的座椅,换个人来坐坐。”
“扯你娘的蛋,摄政王造反都说了多少年了,他造了么,他造了么!老子媳妇儿没怀时就说人王爷要造反了,现在老子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还在说人家要造反,我就觉得,人王爷是那燕国忠良!”
“就是,摄政王可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怎可能去做那窝里斗的事儿?”
赵国曾被燕人统治过,哪怕现在燕人并未在赵国驻军,但赵国已经属于燕人的附属国,虽说赵人曾因为燕人大军的出现遭遇过兵灾,但毕竟兵灾已经过去了不是,再说了,是先国主自己傻乎乎地要和燕人打,结果被燕人教训了,这不能怪燕人,得怪愚蠢的先国主。
所以,在赵地,有不少人在精神上,已经把自己当作“燕人”了,对摄政王,也是推崇得很。
“可惜了,我有家小了,否则真想提着刀去那晋东投奔摄政王爷,去在军中,博取一份出身,也就只有在晋东在王爷麾下,不论出身何族,不论出身哪国,都能凭本事出头!”
另一个佩刀的长须汉子幸灾乐祸道:“哈哈哈,你去不得,我可去得,我这正准备去南门关走晋地去晋东呢。”
说着,
他又显得极为豪气一般的看向邻座的一个佩剑的女侠,
道:
“不知这位女侠所去何处,若是顺路,关某可以代为照拂。”
这个关兴游侠,早早地就留意到坐在自己邻桌一个人饮酒吃面的年轻女剑客了;
这姣好的面容,这身段儿……啧啧。
游侠倒是没想着用强或者其他什么坏心眼儿,但两情相悦地凑个机会,也不是情理之中么?
当年,摄政王曾和剑圣调侃过这江湖,说这江湖儿女行走江湖,一半是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另一半则是为了约泡。
总觉得在江湖上能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凑成神仙眷侣;
实在不行,各地红帐子里头,也能品味到不同的风情。
剖白了,一座江湖,剑圣那一批是最顶尖的,下面一批各地门派豪侠,也是少数,最多的,还是那些追寻着远方的少侠女侠,和后世自由行的文青并没本质上的区别。
面对这位游侠的明送秋波,
女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但这种轻蔑,刺痛了游侠的心,游侠当即喊道:
“说不得以后咱也能在王爷麾下混个将军当当,到时候,你也就能………”
“跟那个混蛋在一起,值得夸耀么?”女侠反问道。
“………”游侠。
“你说什么?”这时,另一桌的一个大汉站起身。
这酒馆里,仰慕摄政王的人,可不少。
女侠用手背擦了擦嘴,将半块碎银子搁在了桌面上,同时大声回答道:
“郑凡,他就是个混蛋!”
“你,老子替王爷他老人家教训教训你这丫头!”
任何时代,都有不理智的崇拜者,当事人压根不知情也不可能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却会为了偶像大打出手。
女侠指尖向前一探,那汉子身形当即滞缓住,女侠走过其身边,一脚踹过去,大汉被掀翻在地。
随后,
女侠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二楼的那一对白衣母女后,直接出了酒馆。
“剑客。”女人开口道。
“五品。”女童说道,“但似乎不止,应该还压了品。”
女人点点头,道:“剑气很精纯,非一般剑客能比。”
“她和那位摄政王有仇。”女童提醒道。
“是。”
“走,认识认识去。”
“另一个呢?”女人问道,“那个乾人。”
“喊上他一起。”
“好。”
女童站起身,女人也站起身,离开了酒馆。
……
女侠向北策马奔腾,入夜后,投宿在了另一座客栈里。
在客房里洗了澡,出来倒水,回来时,发现下方又来了新投宿的一行人。
男子推着车,车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这一对女人,身着白衣,宛若母女。
女侠的目光,在那推车男子身上多流转了一会儿,那推车男子,也看向了他。
彼此短暂的目光交汇后,女侠回到自己的客房。
外头,隐约传来些许动静,店小二带着客人办着入住。
女侠躺到床上,闭上眼,膝盖叠起,双手摊开,似睡似打坐。
可这种静谧的氛围,很快就被敲门声所破坏。
女侠没开口。
门开了;
女童端着一份吃食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然后很是乖巧地跳坐到一张椅子上。
女侠坐起身,大女人则提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门没关,门槛着坐着一位推车男子,只是一味地憨笑。
“我不认识你们。”女侠说道。
“现在就认识了。”女人回答道。
“为什么要认识?”女侠反问道。
“因为我们很可能有相同的仇人。”
女侠身边的剑,出鞘,这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不带任何花头,普通县城的铁匠铺里就能买到,连精致都称不上;
但在此刻,一道剑气却直接冲了过来。
女人挥手一挡,悄无声息间就将这道剑气给化解。
“坐。”
或许,这就是江湖中人打招呼的方式,先过一道手,以此来判定你是否有资格与我坐同一张桌子。
女侠起身,从床边来到桌边,坐下。
“你们是母女?”
“是,也不是。”女童回答道。
“那他呢?”女侠指着坐在门槛上的中年男子,“是你爹,还是她丈夫?”
“一个朋友,路上认识的朋友,在你之前。”女童回答道。
“朋友?”
“对,我和她都崴了脚,走不动道,所以他就推着我们赶路,是个好心人。”
“崴脚,走不动道?”女侠感到很荒谬。
女童眼眸,清澈无比,不是普通孩童的清澈,而是一种探究玄奥的深幽,不出意外,应是一名炼气士,只是不晓得如何做到“返老还童”了。
至于这女人,先前化解自己剑气时,澎湃的气血表明,她是一名很强大的武夫。
她们崴了脚,她们走不动道,需要人推着车才能赶路?
“他想睡你?”女侠看向女人。
女人摇摇头,道:“我倒是愿意。”
女侠又看向女童,道:“难不成是你?”
“呵呵呵。”女童冷笑一声,道,“人家就是个好心肠而已。”
“哦,倒是个怪人。”
“的确。”女人附和道。
女童拿起酒壶,开始倒酒:“我们俩,刚从楚地过来,本以为楚人可以挡得住燕人,谁知道竟然被燕人杀了个溃败逃亡。”
“你们也逃了?”
“逃了,逃之前,好歹帮谢渚阳给救了出来。”女童回答道。
女人端起酒杯,开口道:“我差一点,就能在乱军之中,杀了那位靖南王世子,也就是那摄政王名义上的长子。”
“差一点?”女侠疑惑道。
“他比我想象中,要强不少,我偷袭出手,没能成功,只是伤了他一下,但怕被包围,所以不能继续下手了。”
女童则开口道:“我也想不通,为何他会出现在那里,还打着燕旗。”
女侠笑道:“我知道那人,他爹是靖南王,他义父是摄政王,他带着黑龙旗为燕军出战,岂不是再理所应当不过?”
女童摇摇头,道:“乱了。”
女人附和道:“是很乱。”
女侠微微皱眉,只觉得这俩女人,脑子似乎有点问题。
“你恨那位摄政王,是么?”女童问道。
“是,他杀了我师父。”
女童点点头:“想报仇么?”
“想。”女侠毫不犹豫。
“稍等。”
女童双手放在自己眼前,缓缓拉开,而后露出笑容,确认道:
“你没说假话。”
“你刚刚在窥觑我?”
“炼气士的手法而已,乾国银甲卫审问犯人时,也常用这一招,但大概,不会比我用得更利索吧。”女童吃了口菜,“我们打算去晋地看看,去……晋东看看。”
“摄政王人在楚地。”女侠提醒道。
“他身边有千军万马庇护,我们动不了他。”女童说道。
“所以,去晋东作甚?”
“动不了他,但能去看看他家,说不得有机会,可以问候问候他的家人。”
“卑鄙。”女侠说道。
“是。”女童点头。
女侠身子前倾,
道:
“但我可是知道的,他的王府,防护上可谓固若金汤。”
“这我们也知道,但我们不急,就看看,真固若金汤也就罢了,万一能瞅到个什么机会呢?”女人笑道。
“他呢。”女侠指着坐在那边的中年男子。
“他是乾人,摄政王几次率军攻乾,身为乾国江湖儿女,理当为国解忧。是吧?好心人。”
中年男子点点头。
“但据我所知,凡是尝试过对王府出手的人,无论是朝廷的人还是江湖的人,可都没好下场。”女侠再次提醒道。
女童“嘿嘿”一笑,道:“没搞头,我们就折返回来,在楚地,我们就是这般做的,保留有用之身才是最要紧的。”
“要是真碰到机会了呢?”女侠问道。
“你这问的,好奇怪,他杀了你师父,你就没想过去杀他家人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我和他之间的债,我会找他算,但不会牵累他的家人。”
“人不能太正直。”女童提醒道,“你找他,没胜算,或者,可以抓住他的女人,他的孩子,来尝试逼迫他……就范?”
“他是个枭雄。”女侠提醒道。
“不,据我所知,他很重情义。”女童笃定道,“相信我,我们有我们的消息渠道,比你更了解他。”
女侠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鼻子:
“你们比我更了解他?”
“是。”女童点头道,“楚国凤巢内卫关于他的调查,我们都看过,除非你自幼就生长在他身边;
否则,我们可以很笃定地说,我们必然比你更了解他。”
女侠憋不住了,
站起身,
道:
“我不会陪你们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女童再度将双手覆于自己眼前,缓缓拉开;
少顷,
无奈叹息道:
“她说的又是真话,死脑筋呀。”
女童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女人也站起身,打算跟着一起离开。
这时,
女侠抽出了剑,
道:
“我不知道时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对不起了。
既然你们想对他的家人出手,
我不仅不能帮你们,
而且今晚,
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座客栈。”
“嘿嘿嘿。”女童笑了起来,道:“我们三个人,你一个。我们不担心你泄密,也没打算灭你的口,你居然说,要来杀我们三个?”
女侠摇摇头,
喊道:
“所以,你也打算陪她们做事么?”
坐在门槛上的中年男子在此时缓缓地站起身,他目光纯澈,带着一种令人和煦柔和的神采,面对这个提问,
他开口道:
“你急了;
我本打算推着她们过南门关时,喊人的。”
女人伸手,“啪”一巴掌打在了女童脸上,女童脸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巴掌印;
被打了的女童歪着脑袋,
反骂道:
“他们确实是没说假话!”
测谎没问题,女童坚信!
可问题是,莫名其妙地找了俩没问题的人,却偏偏成了最大的问题。
“所以?”女人指了指两边,“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蠢。”
“没我,你更蠢。”女童反击道,“选身体也要抢着选胸大的。”
剑婢剑锋指着女人,
道:
“我选她,因为她打伤了我看着长大的小弟。”
“我不同意。”
陈大侠揭开自己的斗笠,
他没佩剑,
面对剑婢的挑选,
他开口道:“小的好打一些。”
炼气士,无论手段再丰富和品级再高,正面厮杀时,仍然比较好对付。
武夫,则不一样。
剑婢目光露出威严之色,
提醒道:
“我是师姐。”
陈大侠点头,步子挪向女童方向,
道:
“好的。”
“尊称。”剑婢再度提醒。
“好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