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扬一时被悬在了半空。
如果只是一两省的试点,漕米改海的利润并不会太多,恐怕难以抵消朝廷使用一百艘沙船的损耗。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没有“漕米改海”的好处,朝廷真要下旨,征调他沈家的船只,他沈家也不敢不从,现在皇太子给了漕米海运试点的独家,并答应给予一定的补贴,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细细一想,来时运粮,走时将北方商品运送到南方,这一来一往就是赚了。
于是再不犹豫。
“臣惶恐。”沈廷扬跪倒在地。
“五梅公答应了就好,此事利国利民,我还担心五梅公有所顾忌,不敢答应呢。”
“殿下所命,臣焉敢不答应?”
朱慈烺心情极好:“五梅公,你什么时候离京?”
“军粮转运事急,臣明日述职,三日后就离京。”沈廷扬回答。
“事不宜迟,那就明日早朝吧……”朱慈烺沉思着。
“好,臣必上本。”沈廷扬道。
朱慈烺摇头:“不,这个本不能由你上,”
沈廷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
他上这个本,然后他沈家又得了专营权,难免会有利益牵扯、瓜田李下的嫌疑。
“我自有安排,你看我眼色就可以。”朱慈烺道。
“臣明白了。”
“此事保密,切不可被他人知道。”朱慈烺端起茶盏。
“是,臣告退。”沈廷扬起身离开,表情激动又欣喜,虽然只是漕米改海,虽然只是太子同意,在朝堂上肯定会会有争论,但他从皇太子笃定的态度里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把握。
漕米改海成功了,以后的漕运改海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朱慈烺支持漕米改海有两个原因。
第一,海运确实比漕运更快更有效,是将来的发展趋势,尤其没有漕河的广东福建最适合海运第二,他垂涎沈廷扬家中的那一百艘大沙船。明朝最重视私产,即使是皇帝也无权强征百姓的船只,非船家本人同意不可,但民间一般都不愿意跟朝廷打交道,尤其是沈家这样的巨富,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沈廷扬虽然身为族长,但如果没有明显的利益,恐怕也很难说服族亲们配合朝廷的政策,而“试点专营”,就是朱慈烺给沈家的利。
沈廷扬走后,朱慈烺在殿中踱步,想着明日由谁提出“漕米改海”的建议比较好?
身为皇太子,除了兵部尚书陈新甲和右侍郎吴甡之外,对其他朝臣他并不熟悉,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多。而提出“漕米改海”的人位置不能太高,高了惹人注意,但也不能太低,低了不被重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得有一定的见识,支持“漕米改海”的政策,并且不会在外面乱说。
沉思了一会,朱慈烺有了人选:“田守信,派人去传工部侍郎宋玫。”
“是。”
宋玫,工部侍郎,五十多岁的老官吏,宦海沉浮几十年,虽然做到了工部侍郎,但在朝堂上却是默默无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他推荐了萧汉俊,恐怕直到现在朱慈烺都不会知道他的名字。
虽然默默无闻,但经过这些天的了解,尤其是京营营房改建交给他之后,朱慈烺发现,宋玫确实是一名干吏,而且无门无派,思想比较开放,没有那么多死板的成见。宋玫是楚人,早年应该是楚党,但楚党十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在朝中没有了根基,这应该也是宋玫十年来原地踏步,一直都升不上去的原因吧。
六部中,礼部最尊,工部最低,同为侍郎,工部侍郎却明显比其他五部的侍郎低一截。
很快,宋玫到了。
“见过殿下。”宋玫一脸谨慎。
朱慈烺微笑赐座,先问了营房改建的进度,勉励了几句,然后直接切入主题:“宋侍郎,漕运海运之争,你怎么看?”
明代,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但在户部和工部中,却各有一个“司”,专理漕运之事,户部管的是钱粮,工部管的是清淤,因此宋玫对漕运之事有相当的了解。
虽然十几年原地踏步,一直没有升上去,但宋玫的政治判断力却一点都不比那些尚书阁员们低,他立刻听出,太子这是想要改革漕运了啊。照萧汉俊所说,咱们这位太子聪明睿智,雄心勃勃,从治国四策和整顿京营就可以看出,只要是太子看准的事,就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推行!
但漕运关系重大,皇太子又刚刚退出厘金税,在运河设置了十几处的厘金局,再过几日就会开始征税,这个时候,皇太子却忽然抛出漕运海运的问题,难道是有其他的用意吗?
宋玫心念急转,在不明白朱慈烺心意前,他四平八稳的回答:“殿下,漕运是国家大计,从运河开凿到现在,将近七百年,唐宋元,加上本朝,南粮北运,南北经济和商品流通皆依赖漕运。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若无漕运,天下恐怕将是另一个样子……”
“重要性我知道,说说弊端。”朱慈烺不动声色。
宋玫眼角一跳,对朱慈烺的心意再无怀疑,连忙道:“漕运所用漕兵漕丁众多,运河年年淤塞,年年修筑,耗费巨大……”
朱慈烺淡淡笑:“再说海运。海运有什么优缺点?”
宋玫沉吟道:“速度快,运量大,不过风险也高,加上东南沿海仍有小股海寇出没,远不如漕运安全。”
朱慈烺点头:“是啊,海运确实高风险,但有四个漕运不能比及的优点,那就是,速度快,运量大,费用低,省人力。尤其是费用低,朝廷每年用在漕河清淤的费用将近百万两,但如果换成海运,费用最少能减免一半。”
宋玫咽了一口唾沫,太子的心意已经清楚无比,传他来的用意,也是昭然若揭,于是站起来,拱手道:“殿下,漕运海运之争,已经有几十年了,孰优孰劣,一直争论不下,但殿下刚刚提议设置了厘金局,这时漕运改海,怕是……”
“怕是自打脸吗?”朱慈烺淡淡笑,接住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