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法剑回鞘的刹那,剑身银光照彻前方。残破不堪的楼阁上,满是乌黑痕迹,被雷霆劈成焦炭的梁柱,半是倾斜着歪倒一旁。
荀少看着那具,被一剑削首的山姝,炙烤的犹如黑炭般的妖躯,弥漫着一丝丝腐臭,脖腔周围的血肉,已然完全炭化,大大小小的黑色颗粒,结成一层黑色炭层,一点点翠绿妖光,在炭层间隙中徐徐闪烁。
“妖孽,就是妖孽……执意作死,却怨不得吾法剑无情。”
这一头山姝,毕竟有三百载修行,十数万个日夜的苦功,一朝道行尽丧。
其实,对于修行人而言,若非有必要必行,否则面对一只吞吐灵机三百年的妖,等闲是不会动杀机的。
固然修行人,也不乏怒目之时,杀伐卫道之法。但过刚易折,似剑仙之流一般,自诩纵横天地笑傲,看似潇洒了一回,但这一条路,前路太艰、太难、太险。
真正的修行人,非是除魔天地间,拔剑任逍遥的人物。反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修行人应有的常态。
“疾!”
荀少自衣袖中,掏出一张黄符,手指捏出印决,蓦的一拍黄符,黄符化作一道焚火气浪,直接吞没了山姝的妖躯。妖火焚烧不止,碧绿色的火光映衬周匝。
火光中热浪扭曲,妖躯在火焰灼烧下,竟有轻微颤抖,再度复苏的征兆。
只是有荀少法力强自镇着,才让这一具妖骸,生生定于火中炙烤,任凭其三百年修行,也只得生受着。
不多时,火光渐熄,荀少一拂衣袖,凭空一道强风刮起,小小的旋风,将地上妖骨灰烬,尽数拂拭一净。
月色朦朦胧胧,哪怕经历了一场斗法,但这方宛园,仍旧寂静非常,月光倒映着荀少的影子,拖得极长极长。
这一座楼阁年久失修多时,沿路密布着蛛网,尘埃厚重之极,似乎在呼吸中,都带着丝丝灰尘气味。他背负着手,慢悠悠的走入楼阁中。
荀少望着破旧不堪,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的楼墙。徐徐踩上楼梯,楼梯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声。
他眉宇微蹙的,望着蛛丝交缠密布,手指倏然一曲,猛地迸发一点火星飞出,将一道道蛛网顷刻烧成飞灰。
“好重的妖气,”
上到二楼,他来到一处书桌前,骤然停步驻足,神色凝重的看着书案上,摊放着的画卷。
这是一副香扇美人图,画中美人秀雅绝俗,轻摇香扇,自有一股轻灵之气,神态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笑,有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温柔可人。
“这,就是那副画皮了?”
荀少法眼观望,丝丝惨绿妖气,自画卷上徐徐升腾。
这一股妖气含而不发,引而不敛,与山姝妖气同根同源。
荀少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画卷中的绝代美人,犹如少女肌肤一般的美妙触感,让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人皮,”
“好狠的手段,好邪的法术!”
荀少脸色一变,手指似炙烫了一般,猛地回缩了一下。
一丝丝古怪的香气,在画卷周匝弥漫,令人有一种醉后微熏的错觉。
这是‘美人’身上的体香,亦或是尸香。
以‘美人’之皮为纸,‘美人’之骨为墨,作成一副惊世的妖邪之画。
这,就是画皮!
故老相传,这世上第一卷画皮,起源于一方魔道分支。
那一脉分支魔道,以炼化精血元气,得一具不坏神骨为至高境界。只待不坏神骨一成,自身浑然化去,唯有一具骷髅白骨驻世,其上的血肉、筋膜、五脏、六腑,都一并化为神骨的养分,滋养神骨大成不坏,是一门上古魔神大神通。
而所谓画皮之术,便是为了遮掩这一门魔道大神通,而推演的一门邪诡术法。
毕竟,以骷髅白骨之躯行走世间,着实过于骇人听闻。所以才有了画皮之法,经过精心挑选,择出心仪之‘皮’,揉炼成一副皮囊。
只是魔道中人的扭曲心性,揉炼画皮时,所用的种种酷厉手法,只是听着一二,都觉耸人听闻。
更何况,画皮有十成九不成之说,极为耗心费力,且成功几率,还小的可怜。
所以一张完好的画皮,在魔道邪流中,都能顶一两件上乘法器了。
“不过,那个王公子的桃花煞,不浅啊……能招惹上山姝这等货色,一般人可是没这待遇。”荀少撇了撇嘴,指尖迸射一点火苗,黄豆粒大小的火苗,跳动着纯金色的焰色。
似乎感受到荀少的意图,以及指尖流淌的温度,画皮微微颤抖着,似乎告饶求情般,一丝丝奇诡阴谲的香气,愈发的浓郁起来。
这一缕缕香气,寻常人闻之,有五蕴皆迷之厄;修行人闻之,也要大动情欲之念。
“呸……”
然而,荀少一嗅香气,面色极为古怪。
“你这孽障,你以为谁都愿意,闻你身上那股子尸臭啊……呸……尘归尘,土归土,风华绝代,也不及尘土一堆。”
火苗落在画卷上,一声凄厉的惨嚎,自卷布上传出。荀少冷着脸,盯着画卷灼烧,直到一点点化为灰烬为止。
“再美的美人,死后还不是一堆枯骨?所谓美人香骨……美人香骨,死后枯骨寥寥,真的还香吗?”
感慨了一番,荀少正待抬步时,耳廓蓦的一动。
“救……命……”
“救……命……”
一丝丝微弱之极的呼救声,自楼阁中的一处幽暗角落响起。
荀少眸光绽放精芒,向着幽暗角落,不紧不慢的走过去。
…………
王府,大堂!
几十名家丁仆役,个个持刀执棍,体型魁梧彪悍,神容凶恶非凡。
王达发面色阴沉,手上把玩着两枚铁蛋,磨弄的铮光的铁蛋,不住的摩擦着,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王府上空的惊雷响起,王达发面无异色,只是手上转动的铁蛋,愈发的疾快了。
园中的斗法余波,震的王达发身旁案几上的茶杯,不住的摇晃鸣颤着,一点点水花不断翻滚。
管家躬身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身子噤若寒蝉。
“那个小道士,到底靠不靠谱,看他毛都没长齐,不像有多大道行。老夫就全儿一个独苗,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王达发的眸中,闪烁着点点寒星。
在荀少当面,表现笨拙痴肥的王达发,着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老手,此刻终于显露了真颜色。
“老爷,您就放宽心,小人已经向那些修行人打听过了。小道士的底子咱都知道。烂柯山在修行界,也是声名不小的仙山,还是值得信任的。”
管家的一旁低声,道:“还有,咱府中上下,布置了不少人手,都是炼过武的好手,一旦有什么大动静,要是那小道士招架不住。有这些好手护着,那妖怪也不敢伤您分毫。”
王达发哼了一声,道:“咱府上养的道士和尚,就没一个顶用的,要不然也不用老夫,陪着这张老脸,讨好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了。”
“不过,烂柯山毕竟是名山,那小道士有个三长两短,就不该咱们着急了。”
王达发轻轻叹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咱还就不信,杀不掉这个怪物。”
管家惊叹,道:“老爷高瞻远瞩,小的佩服。”
“贫道也很佩服啊!”
一道声音自窗外飘过,荀少不知何时,矗立在门窗前,听着一主一仆间的诡谲伎俩。
“仙长,”
王达发一愣,开口惊呼一声。
随即,王老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极为热切的将荀少请入大堂。
真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看着面色如旧,一切如常的王达发,荀少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这厮的脸皮,真是绝顶的厚了,心也是绝顶的黑了。
“仙长,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老夫还以为,还以为您……”
此刻,王达发情感真挚,眼眶泪祖让人挑不出半分瑕疵。
荀少道:“斩妖除魔,为吾修行人本分,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还有个好消息,令郎受困阁楼,虽然被妖孽吸食了不少元精,遭了一劫,但只是体疲神累而已,修养一阵子,或能看到成效。”
“来啊,把那个逆子给我抬上来。”
王达发一听,面露狂喜之色。
“哎呀……”
王达发老泪纵横,不住拱手道:“仙长啊……您不但除掉了妖邪,还救了犬子一命,对我王某人,对这王家庄,不吝于恩同再造啊!”
“老夫待逆子,谢过仙长活命大恩。”王达发重重一礼,显得格外沉重。
一旁被下人仆役,搀扶着出来的王公子,面色惨白,嘴唇干裂,神志恍恍惚惚。
“谢,谢,仙,”
此时的王公子,浑身瘦的只剩一具皮包骨头,整个人颓废了一半,张口呀呀呓语,神形如同销骨般,松垮垮的。
“公子神气两亏,正该好生修养,需要多加调养才是。”
荀少看着王公子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安慰了一两句。
这山姝的艳福,可不是好享的。
以王公子现在的状态,就是以后每日血参灵芝进补,也补不回他这一遭损耗的生命元气,折寿是肯定的了。就这还是他出身大户人家,不在乎一点钱财消耗,舍得气力进补滋养,还多少能弥补一些亏欠。若他出身小民小户,就这番折腾一两下,都够去他半条命的了。
王随声附和道:“仙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将少爷抬下去,丢人现眼的玩意。”
王达发重重的一挥手,几名家丁慢慢的,将王公子又抬出了正堂。
王老爷眸中不觉红润,似有水气,道:“家门不幸啊……生了这个逆子,真是家门不幸啊!”
“若非仙长舍命,小老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这王老爷家说的‘漂亮’,但真正的实质内容,可谓少的可怜。
荀少摆手道:“老丈,毋需如此多礼,妖孽为祸,吾等正道岂能坐视妖魔猖獗?”
王老爷感激,道:“犬子之事,王某人铭感五内,日后仙长旦有差遣,小老儿舍的身家性命,也要报仙长恩惠。”
“来啊,”
说罢,王达发一伸手,几个小厮端着几大盘金银锭,徐徐来到荀少身前。
“听闻仙长,即将远游,这是小老儿的一点心意,想让您一路上作为盘缠,也少些风餐露宿的困扰。”
“仙长,还请收下这点心意。”
荀少看着几大盘金银,无言的摇了摇头。
这是要赶他走,只是不好明说而已,这才拿些许钱财,来个人货两讫。其中过河拆桥的意思,也忒急了些。
他看着屋外夜色浓郁,一点点星光明亮。
“这心意,太重了。”
幽幽的话语,荀少身形一退,如同乘风御虚一般,脚下雷光闪烁,虚影重重。
“既然令公子已无大碍,妖魔也已被贫道降伏,贫道也该走了。”
“贫道,也该走了!”
荀少身形何其之快,声音仍在王达发耳畔回响时,自身已然出了王府,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在荀少远去的刹那,睁开法眼,撇了一眼王府的气数。
王府半空中,仙鹤翩翩起舞,那一点腐朽乌黑,不知何时已经消弥,金气位格稳如泰山,镇压着赤色云气的汇聚。
只此一番气象,就是大豪大户,才有的家运族运。
只是,此时不知为何,原先那最重要的一点青气,这时已然断断续续,似乎冥冥中要完全断裂了一般。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祖师给予了王家庄,何止十世的福分。如今经过这一消耗,看来这一点因果关系,怕是要了了。”
荀少心头升起一抹恍然,这一趟下山,第一处落脚点就是王家庄,祖师也是有用意的。
这王家庄坐落烂柯山下,都是祖师的族人,其中还不乏以往的血裔,这些固然都是祖师的牵绊。
只是,王家庄族人何止千百,其中龙蛇混杂,多不以烂柯祖师的名头为善,反而假之以谋利己利,甚至谋人性命。
如此一次两次还可,三次四次也能容忍。但这并非几次,而是十数代人,皆是如此作为
这当中的干系因果,早就让祖师不堪忍受。只是一点血脉因果,让祖师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无谓的消耗情分,终究是会有用尽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