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
更始一十三年!
南京,皇城,大明宫!
方一袭黄绢,面色衰败中,带着一抹青色,躺卧于龙榻上。
一应宫内御医、内侍们,俱然战战兢兢,趴俯着于地上,额头贴着地面。
方自嘲的叹息一声:“……十三载春秋,时也命也啊!”
“英雄迟暮,美人白首,人世大憾也……”
三十三岁登基,方稳坐大位一十三载,一日十二时辰,兢兢业业,最多只有两个时辰的小憩时间。
从他登基的那一日起,方就再也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活。
江山为重,社稷为要!
为了这江山,他可以杀妻;为了这社稷,他也可以戮子。
此刻的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初入京畿,一心懵懂求存的‘方少君’。登基九五的代价,就是舍弃陪伴三十载的点滴印记。历时十三载春秋,方终于如愿以偿的,从江宁国公,再从大越嗣君,登基稳坐九五之位。
这其间,经历不知多少的厮杀,多少的夜不能寐,多少的惊惶失措,方有着如今大越更始皇帝。
“太祖,太宗……”
方失神仰头,呓语道:“方氏的江山社稷,绝不会丧于朕手。”
为了这江山,为了这社稷,他失去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
失去……得到,谁又能真的说得请,道得明?
方看着身畔,跪着的赫连铁城,道:“太子,何在?”
赫连铁城,道:“陛下,太子正于宫前候旨。”
“嗯……”
方幽幽,道:“赫连呐,你我君臣相识微末,朕尚记得当年,就是你率着卤薄,去丹阳县迎朕入京。如今匆匆十三载,你我都已有老态了。”
左卫大将军赫连铁城叩首,铿锵有力,道:“陛下当年,英姿勃发,臣至今犹记。”
“太子如今年幼,朕若一朝驾崩,必然朝纲大乱,有权臣趁势而起,已是必然之态。”
方淡淡道:“昔年霍温,就是一例!五朝元老,三十载皇权更迭,霍温大权独揽,甚至民间都有方氏禅位,霍氏天子的呼声。”
“遥想当年,朕初入京畿,孜然一身,谨慎寡言。以霍温为尚父,借其余威,勉强维持着皇权仪度。”
赫连铁城狠狠咬牙,沉声道:“陛下毋忧,臣将兵十五万,必护太子周全。”
方咧着嘴,艰难的笑了笑,道:“赫连呐,朕信你的赤诚,君臣十数载,一直都是朕的心腹之臣。”
“如果,就连你……朕都信不过,朕真不知道,还能信着谁啊!”
士为知己者死,赫连铁城嘴唇颤动,:“臣……”
方道:“朕这一生,起于市井,侥幸居九五,享天子福泽。”
“漫漫十数载,细细数来,朕也辜负了不少人。有的是不得不辜负,有的就是取死有道。霍温公,霍皇后,都是朕一生辜负之人啊!”
说到此时,方回想着发妻的伉俪情分,又想到霍温病逝之后,为了收揽权柄,渐渐夫妻反目,赐死发妻,溺杀嫡子的种种。
历经三十载,煊赫一时的霍氏,就这般倒在方的徐徐筹谋之下。霍氏满门鲜血,染红了方更始盛世
“朕驾崩之后,后事从简从素,唯与霍皇后合葬一事,不可怠慢轻乎。”
赫连铁城沉声道:“陛下尽可放心,赫连知陛下心意,绝不坐视宵小之辈,伺机钻营。”
“唉……尔等都退下吧……”
方幽幽叹息一声:“宣召储君入宫,朕要见皇儿最后一面。”
赫连铁城躬身伏首,道:“喏!”
方仰身靠着龙榻,眸光微微一顿,看着赫连铁城宽阔背影,嘴角莫名上扬。
君臣情分十几载,真耶,伪耶!
不可辩?
毋可辨!
“大奸似忠啊……”
方嗤笑一声,身子愈发疲惫,躺在龙榻上,神思恍惚不定。
…………
阴世,
大越龙庭,
百万阴兵聚首,周天鬼神云集!
一道道力量光辉,激荡着冥土八方诸域。
荀少周身纯赤光辉摇拽,恍若一轮红日般,照耀着茫茫冥土。
“陛下!”
一尊百丈赤甲大将,踏着冥土大地,声若山崩一般,绵延一片。
“魏庭余孽,俱已镇压,末将今奉还帝旨。”
说罢,鲁明达张开手掌,掌心浮现道道赤气盘恒,一时犹如龙啸九霄,化作一尊赤龙之形,聚散生灭其间。
所谓帝旨,即是荀少凝聚的一道敕命,执掌这一道敕命,从某种方面而言,宛若荀少自身亲临,可执一分大越龙脉气数。
“善!”
荀少颔首,眉心浮现一道纯赤神篆,帝旨化为丝丝缕缕龙气,游弋着涌入纯赤神篆之中。
“明达,尔征讨魏庭有功,朕赐尔龙气一道,以固鬼躯自在!”
荀少淡淡的说着,弹指一挥,一缕赤红气机垂落,涌入鲁明达体内。
这一道龙气,饱含着大越龙脉精华,于鬼神而言,最是大补不过。
若非龙脉承载亿万黎民之念,其中念头磅礴不可抑制,非是任何鬼神之流,能够触碰的。
怕是要有许多鬼神,都要打这龙脉的念象。但一丁半点的龙脉精华,还是能够让鬼神补益的。
这一道龙脉精华,一落入鲁明达身躯,即刻鬼神真身,一道道气机外露。鲁明达战甲铮铮嗡鸣,逾越百丈战躯寸寸拔高,愈发凝实凝炼。
强横的气机变化,让周匝鬼神之流,都面露钦羡之色。
这,至少省去了十载苦修!
鲁明达喜形于色,闷声道:“末将,谢陛下厚恩。”
荀少稍稍颔首,祖窍眉心,那一面石镜,流动着纯正赤色,滚滚赤气凝聚之极,隐约中有着丝丝‘金’意。
所谓亢龙有悔,刚过易折。至刚至阳的龙气经受磋磨,更显得其中内敛本色。
而阳世大越,重现振兴之时,龙气再度回转盛世之态。其赤色龙气昂扬,已颇有几分赤金韵味。
现在的荀少,可谓是处于最强之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堪比金口玉言,言出法随一般。
就是阴世一十三尊地君,佛道几大真君亲临,不在他们主场情况下。与荀少煌煌龙气当面,也要狼狈奔逃。
可惜,这股沛然之力,依托龙运社稷而存,也由龙运社稷而衰,盈盈不可久。
而且,地君身处神域,本身立于不败之地。除非荀少下一刻踏破金敕门槛,以力镇压一切。否则也就只能无可奈何的,错失这证就阴天子位业的良机。
“嗯?”
蓦然,荀少眸光一动,神情亦微有变化。
“杨不已何在,”
杨不已躬身,道:“末将在,”
荀少道:“宣宗不日归位,速速前往接引宣宗皇帝,归入阴庭帝位。”
杨不已低着头,道:“喏!”
杨不已为开国元勋,地位崇高,堪比寻常帝王。但宣宗皇帝,为中兴之主,虽是后辈子孙。但论及实际地位,还要在几位短命皇帝之上,仅在太祖、太宗二帝之下。由这一位开国元勋,亲自接迎,也是显得宣宗之尊荣。
荀少叹息,道:“宣宗一十三载帝命,多一分不多,少一毫不少,天数着实可畏可怖耶!”
一众鬼神之中,一尊浮动纯白神辉的老人,面上骤然露出三分冷意。
一些宣宗一朝的老臣,都是面带惧意,看着那一位披着白色神辉的老人。
霍温咬牙,面色铁青:“方少君……”
一朝宰辅,死后有灵,也是一尊越庭鬼神。
霍温就在阴世看着,宣宗皇帝如何一步步,将整个霍家送入死路。
软刀子割肉,润物细无声,让霍家这大越第一世家,就在不知不觉间,轰然倒塌。随后,看着自家的嫡亲孙女,在一卷三尺白绫之下,彻底断送了霍家最后一丝可能。霍温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于宣宗一朝而言,宣宗皇帝将刻薄寡恩之性,可谓演绎到了极致。为着大越社稷安稳,江山不易,更是悍然杀妻戮子。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这一位帝王的毒与辣,显然超乎寻常人的底线。
历数诸代,太宗虽施酷烈,但太宗之烈,更似阳刚之烈。而宣宗则以霸略,威压群臣,囊括四海宇内。两者实为各有千秋,迥然不同于世。
…………
轰
冥土虚空,一头赤龙,遨游其间。强横的赤龙气机,当场镇压数千、数万游魂恶鬼。
这一头赤龙,气息刚猛无铸,稍稍一动,即有无数游魂、恶魄尖叫逃窜。
杨不已领帝旨,赤气镇压周匝百丈鬼祟。
他面色凝重的,看着这一尊赤龙翻腾之相。
这是宣宗初入阴世,衔龙气而降,引发的冥土异象。
杨不已徐徐呼唤着:“宣宗陛下……”
“宣宗陛下……”
看着赤龙之气强盛,杨不已高声,道:“宣宗陛下……”
赤龙龙尾一扫,荡平数万游魂幽鬼。无数龙气汇聚,一道尊贵身影,矗立于茫茫冥土之间。
方目光失神的望着,无边无际的冥土大地。十几载前模糊的记忆,让方陌生中,还夹杂着些许熟悉。
杨不已见状,连忙上前,躬身一拜:“臣,参见宣宗陛下!”
所谓的宣宗,是皇帝大行之后,祭祀的庙号尊位。方的更始皇帝之称,则是其在位之时的年号。
宣宗皇帝道:“将军,可是龙庭,接引朕的使者?”
多年前的经历,固然模糊不清,但宣宗皇帝的气度,也不似昔年市井之时一般。
因着阳世、阴世不能混同,宣宗皇帝昔年一游阴世冥土,但回转阳世之时,这一段记忆遗失了大半,只剩些唇牙醇香酒气,让他能够回味多年不忘。
杨不已道:“臣,杨不已,见过宣宗陛下。”
宣宗皇帝赫然一惊,道:“杨不已……可是荆国公当面?”
这可是一位实打实的重量级人物,是开国八公之一,位列开国元勋,一生声威赫赫。就于如今大越军方,都是一大山头势力。
杨不已含笑,道:“正是微臣……微臣出身草莽,陛下不轻微臣卑贱,屡屡启用微臣,才有着微臣今时。”
“臣奉帝旨,接迎宣宗陛下,还请宣宗陛下乘舆。”
方看着杨不已身畔的仪驾卤薄,道:“杨卿,为吾大越开国元勋,是朕之长者,朕焉能乘舆,而慢怠长者?”
“朕请长者,与朕同舆而行。”
恍惚间,方似乎想着多年前,也是如此一般谦恭着,向霍温垂首相见之时。
杨不已躬身,沉声道:“臣请宣宗陛下,登舆……”
方一颚,随即了然颔首,道:“既然如此,朕便只能慢怠长者了。”
冥土漫漫遥遥,但鬼神之流,神通法力超乎寻常想象。
大越阴庭,这一套帝王卤薄,每一尊随行阴兵,都是纯黑位格,是堪比厉鬼的军魂。
上万阴兵开路,数百驾伴行,排场之大,威势凛然,脚下生出一道道阴路,直通大越阴庭深处。
…………
嗷!嗷!嗷!
宣宗皇帝一朝踏入大越龙庭,龙庭上下不住的颤动。煌煌龙气一朝沸腾,似犹滚油一般。
宣宗皇帝感到一种莫名的充实,似乎每一时每一刻,自身都在玄妙的蜕变着。
尤其是踏入龙庭的刹那,宣宗皇帝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这种‘强大’的念头,愈发不可抑制。
荀少道:“太祖开国,太宗治世,高宗守成,宣宗中兴,哀宗亡国。吾大越开国一百三十载,历太祖,太宗,高宗,宣宗数代打拼……方有今朝显贵矣!”
轰隆隆
七重龙台,轰然作响,气数堆砌,一重龙台自七重龙台间,徐徐衍生而出。
祥云浮动,万千瑞气,缕缕垂下,映衬着这一重龙台尊荣显耀。这一重衍生出的龙台,位于高宗之上,太宗之下,是名副其实的第三重龙台。
而且,这一重重龙台,皆由阳世之时的气运、名分,一一分显化的实质,并非是由人心念头操控。故而在第三重龙台,则是宣宗皇帝一生功绩的体现。
望着灿烂辉煌的第三重龙台,宣宗皇帝徐徐说道:“孙臣,今来复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