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盘在项少龙和李斯两人前,大吕不韦的脾气,怒道:“我要看他的‘吕氏春秋’?满口仁义道德,他又是什么料子,李廷尉你来给我说,他的什么以仁义治国,什么‘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究竟道理何在?不若把我也废了,由他来当家好了。”
项少龙和李斯脸脸相觑,想不到这大孩子起怒来这么霸气迫人。
宴后项少龙尚未踏出宫门,便给小盘召了来斋说话。
朱姬这些时日来终日与毒此一新升任的内侍官如胶似漆,倒没余暇来管自己不断成长的王儿。
不过小盘始终疼爱这个假母亲,他只是骂吕不韦,对朱姬尚没有半句恶言。
李斯吓得跪了下来,叩头道:“储君息怒”
小盘喝道:“快站起来给我评理。”
李斯起立恭敬道:“秦四世兴盛,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仁义为之也。致胜之道,惟有以武力打天下,以法治国,民以吏为师,舍此再无他途。”
小盘冷静下来,道:“那为君之道又如何?”
李斯对答如流道:“据微臣多年周游天下,研究各国政治,观察其兴衰变化,要之务就是王命通行,权力必须集中到君主手里,再由君主以法治国,才能上下归心,国富兵强。像吕相所说的‘为天下之国,莫如以德、莫如以义。以德以义,不赏而民动,不罚而邪止’,只是重复孔丘那不切实际的一套,说来好听,施行起来却完全行不通。”
对项少龙这来自二十一世纪法治社会的人来说,李斯立论正确,说的乃针对人性千古不移的真理。唯一的问题就是君权凌驾于法律之上,不过现实如此,没有二千多年的进步,谁都改变不了这情况。
小盘来秦后,接受的教育都是商鞅那君权武力至上的一套,加上自幼在赵宫长大,深明权力凌驾一切的重要性,自然与吕不韦对他的期望背道而驰了。
这些日来他接触小盘多了,愈觉这小子已开始建立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尤其有外人在旁,更是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未来秦始皇的气魄和威势。
小盘显然对李斯的答案非常满意,点头道:“由今天开始,李卿家就当我的长史官,主管内廷一切的文工作,每天都到朝听政。”
李斯大喜谢恩。
项少龙看得目定口呆,这才有点认同小盘成了大秦一国之主的感觉。
对于宫内的人事任命,目下只有朱姬有资格言,但她当然不会为区区一个长史官与儿子不和,何况这宝贝儿子还刚提拔了她的秘密情人。
小盘挥手道:“我还有事和项太傅商议。”
李斯知趣告退。
小盘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看到了,母后和那奸贼联成一气时,根本没有我这小小储君话的余地。”
项少龙摇头道:“不储君今天表现得很好,使人刮目相看。现在储君只是欠点耐性了”
小盘道:“吕不韦现在将一切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既要争势,又要争威,最后不过是想自己登台”
顿了一顿不忿道:“吕氏春秋里的所谓君主,要‘诛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贤者’。那个贤者,指的正是他自己。就是他以权谋私,由蓝田的十二县食邑,到今天的十万户,而君主反应节衣缩食,以作天下之模范。”
项少龙知道小盘年事日长,对吕不韦的不满日渐增加,一旦小盘掌权,吕不韦那还有立身之地。
小盘道:“你看过李斯的同门韩非的著作没有?他说‘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又说’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尺寸之地,乃城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此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主无术已知奸也’。如此灼见,真恨不得立与此人相会。”
项少龙当然未看过韩非的著作,想不到他文字如此精警,思想这么一针见血,讶道:“是否李斯介绍储君看的?”
小盘摇头道:“是琴太傅教我看的。”
项少龙暗忖这才是道理,李斯虽是他好友,但他却知道李斯功利心重,非是胸怀若海,阔可容物的人。
沉默了一会后,项少龙道:“我们已挑起了毒的野心,只要有机会再给他多尝点甜头,保证他会背叛吕不韦,自立门户。那时只要太后站在他那方与吕不韦对抗,我们就有可乘之机了。”
小盘沉吟道:“还有什么可以做的?我真不想批准他建渠的事,如此一来,我国大部分的军民物力,都要落入他手内。”
项少龙淡淡道:“这些计策,都应是一个叫莫傲的人为他筹划出来,只要除去此人,吕不韦等若没了半边脑袋,对付起来容易多了。”
小盘喜道:“师傅终肯出手了吗?”
项少龙眼中闪过森寒的杀机,冷然道:“吕不韦的诡计既是出自此人,那他就是我另一个大仇人,倩公主他们的血仇怎能不报?我保证他过不了那三天西郊田猎之期。”
项少龙正要离开太子宫,后面传来女子甜美的娇呼道:“项太傅”
项少龙心中一颤,转过头去,怯生生的寡妇清出现眼里。
她迎了上来,神情肃穆道:“琴清失礼了,应称项先生都骑统领才对。”
项少龙苦笑道:“琴太傅语带嘲讽,是否仍在怪我那晚说错了话呢?”
琴清想不到他如此坦白直接,微感愕然,那种小吃一惊的表情,真是有多么动人就那么动人,看得项少龙这见惯绝色的人,也泛起饱餐秀色的满足感。
可是她的态度却丝毫不改,冷冷道:“怎敢呢?项太傅说的话定是错不了。男人都是那样子的了,总认为说出来的就是圣旨,普天下的人都该同意。”
项少龙想不到她起怒来词锋如此厉害,不过她既肯来和自己说话,则应仍有机会与她维持某一种微妙的关系。
举手投降道:“小人甘拜下风,就此扯起白旗,希望琴太傅肯收纳我这微不足道,绝不敢事事认第一的小降卒。”
开始的几刻,琴清仍成功地坚持着冰冷的表情,但捱不了半晌,终忍不住若由乌云后冒出的阳光似的笑意,低头嗔道:“真拿你这人没办法。”
项少龙叫了声“天啊”暗忖若她继续以这种似有情若无情的姿态对着他,可能他真要再次没顶在那他不愿涉足的情海里。
幸好琴清旋又回复了她招牌式的冷若冰霜,轻叹道:“我最难原谅你的,是你不肯去向太后揭破吕不韦的阴谋。不过想想也难怪,现在人人都在巴结吕不韦,多你一个又有何值得奇怪?”
项少龙心叫冤枉。
又是哑子吃黄连。
难道告诉她因自己知道改变不了“已生了的历史”,所以不去作徒劳无功的事吗?
哑口无言时,琴清不屑地道:“我真为嫣然妹不值,嫁的夫君原来只是趋炎附势之徒。”
转身便去。
项少龙向着她天鹅般优美的背影怒喝道:“站着”
守在宫殿门口处的守卫均闻声望来,但见到一个是储君最尊敬的太傅,咸阳的席美女,另一个则是当时得令的都骑统领,惟有装聋扮盲,不闻不见。
琴清悠然止步,冷笑道:“是否要把我拿下来呢?现在你有权有势,背后又有几座大靠山,自然不须受气了。”
项少龙差点给气炸了肺,抢到她背后怒道:“你”
琴清淡淡道:“你是否想把整个王宫的人都吵出来看热闹呢?”
项少龙无名火已过,泄气道:“算了别要这么看我项少龙,但也任凭你怎么看只要我自己知道在干什么就行了。”
琴清轻轻道:“你不是吕不韦的走狗吗?”
项少龙觉若被这美女误会他是卑鄙小人,实是这世上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之一,冲口而出道:“我恨不得把他嘿没什么了。”
琴清旋风般转回来,欣然道:“终于把你的真心话激出来了,但为何项先生明知吕不韦借毒迷惑太后,仍只是袖手旁观呢?”
项少龙这才知道她刚才的情态,全是迫他表露心意的手段,不由愕在当场,不能相信地呆瞪着她只有纪嫣然始可匹敌的绝世娇容。
琴清出奇地没因他的注目礼而像以前般的不悦,露出雪白整齐的皓齿,浅笑道:“请恕琴清用上了心计。可是你这视女人如无物的男子汉大丈夫,事事都不肯告诉人家,例如那天大王临终前,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话呢?”
项少龙把心一横,压低声音,凑近她白璧无瑕的完美香颊,看着她晶莹如玉的小耳珠和巧致的挂饰,沙哑着声音道:“我请大王放心离去,终有一天,我要教吕不韦死无葬身之地,为他报仇。”
琴清热泪狂涌而出。
在模糊的泪影里,项少龙雄伟的背影迅远去。
为了晚上要到相府赴宴,项少龙离开王宫,立即赶回家中,沐浴更衣。
田氏姊妹自是细心侍候。
后园处隐约传来纪嫣然弄箫的天籁,曲音凄婉,低回处如龙潜深海,悲沉郁结,悠扬处如泣如诉,若断若续,了无止境。
项少龙心中奇怪,匆匆赶到后园去见爱妻。
纪嫣然奏罢呆立园中小亭,手握玉箫,若有所思。
项少龙来到她身后,手往前箍,把她搂入怀内,吻着她香气醉人的粉脸道:“嫣然为何箫音内充满感触呢?”
纪嫣然幽幽道:“今天是故国亡国的忌日,想起沧海桑田,人事全非,嫣然便难以排遣。国有国争,人有人争,何时才能出现大同的理想天地?”
项少龙找着她的香唇,重重吻了一下,叹道:“这种情况,几千年后都不会变,每一个人都是利益中心,由此推之,无论团体、派系、国家都各有各的利益,一天只要有这分异存在,利益永患不均,你争我夺更不能避免。例如纪才女只有一个,我项少龙得到了,便没其他人的份儿,你说别人要不要巧取豪夺。”
纪嫣然给他引得哑然失笑,伸手探后爱怜地抚着他脸颊,摇头苦笑着。
项少龙道:“今天有没有作午间小睡呢?我第一趟在大梁见你时,才女刚刚睡醒,幽香四溢。”
纪嫣然终给爱郎逗得“噗哧”娇笑,道:“怎么啦?今天夫君的心情挺不错哩?”
这回轮到项少龙苦笑道:“不用提了,我给你的闺友琴清耍弄得晕头转向,舞得团团转,还有什么愉快心情可言?”
纪嫣然讶道:“怎会呢?你是她这心高气傲的人少有看得起的男人之一,加上我和她的交情,她怎也该留点颜面给你啊”
项少龙搂着她到亭栏拥坐,把事情说了出来。
纪嫣然听得娇笑连连,花枝乱颤,那迷人妩媚的神态,纵使是见惯见熟,项少龙仍是心醉神荡,忍不住不规矩起来。
这才女拿着他作恶的手,嗔道:“转眼你又要抛下人家到相府赴宴,仍要胡闹吗?”
项少龙一想也是,停止了在她娇躯上的活动,道:“琴清如何会变成寡妇呢?你知否她的出身和背景?”
纪嫣然轻轻一叹道:“清姊是王族的人,自幼以才学名动宫廷,十六岁时,遵照父母之命,嫁与一位年轻有为的猛将,可恨在新婚之夜,她夫婿临时接到军令,赶赴战场,从此就没有回来。”
项少龙叹道:“她真可怜”
纪嫣然道:“我倒不觉得她可怜,清姊极懂生活情趣,最爱盆栽,我曾看着她用了整天时间去修剪一盆香芍,那种自得其乐的专注和沉醉,嫣然自问办不到,除非对着的是项少龙哩”
项少龙叹道:“我刚听到最甜蜜的谀媚话儿,不过你说得对,琴清确是心如皓月,情怀高雅的难得淑女。”
纪嫣然笑道:“可是她平静的心境给你这坏人扰乱了,原本闻说她平时绝不谈论男人,偏偏忍不住数次在我面前问起你的事,告诉她时眼睛都在亮,可知我纪嫣然并没有挑错夫郎。”
项少龙一呆道:“你这样把她的心底秘密泄漏我知,是否含有鼓励成分呢?”
纪嫣然肃容道:“恰恰相反,清姊身分特别,在秦国妇女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乃贞洁的化身,除非你带她远走高飞,否则若给人知道你破了她的贞戒,会惹来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对你对她均没有好处。”
项少龙愕了一愕,颓然道:“放心好了自倩公主和春盈等惨遭不幸后,我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我的娇妻爱婢外,再不愿作他求了。”
纪嫣然娇躯轻颤,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唉为何夫君随口的一句话,便可教嫣然情难自禁,低不已呢?”
项少龙心叫惭愧,自己知道所以能把这绝世佳人追到手上,又例如把冰清玉洁的琴清打动,凭的就是比她们多拥有二千多年的历史文化经验。
那也是他与吕不韦周旋的最大本钱,否则早就要卷铺盖往阎皇爷处报到了。
这时带着项宝儿往外玩耍的乌廷芳和赵致刚好回来,项少龙陪她们戏耍了一会,直至黄昏,才匆匆出门,到都骑卫所与滕荆两人会合,齐赴吕不韦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