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锡不但公务繁忙,应酬也多。昨晚是川东道宴请的,今晚是前来拜见的璧山知县设宴,并且邀请府台、江北同知和巴县正堂作陪。
张德坚是一个幕友,不在受邀之列。何况儿子千里迢迢从仪真老家找到了这儿,就算人家邀请他也不会去。陪儿子吃完晚饭,又问了一会儿老家的事,便跟换了个人似的板着脸考校起儿子的学业。
不考校不晓得,一考校失望无比。
“罢了罢了,看来真不是块读书的料!”想到这兵荒马乱的平安就是福,张德坚不想苛责儿子,一边示意因为没好好念书吓得跪在地上的张士衡起来,一边带着几分无奈地说:“考不上功名也没什么,今后就跟我一样在三老爷这儿效力吧。”
“爸,我全听你的。”
“我是你老子,不听我难不成听别人的?”张德坚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一边收拾着书桌,一边提醒道:“士衡,你在三老爷这儿当差,就是三老爷的家人,以后别再一口一个韩叔,不然人家会误以为你胳膊肘往外拐,会以为你吃里扒外。”
想到在海安时个个喊自个儿“张少爷”,而在这儿只能做个跑腿打杂的家人,张士衡禁不住嘀咕道:“早晓得这样,我还不如不来呢。”
“你不想来找我?”
“爸,我不是不想来找你,我是宁愿在韩叔那儿……”
张德坚岂能不晓得儿子是怎么想的,不等儿子说完就打断道:“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来都来了,不在三老爷这儿当差还能去哪儿?就算有去处,就算有别的事可做,我也不能让你去,不然三老爷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
“好吧,我不会再提韩叔了。”
“晓得就好,”张德坚不想让儿子觉得他忘恩负义,想想又拍拍儿子肩膀:“士衡,我晓得韩志行对你不错,真把你当子侄对待,不但有恩于你,而且有恩于我们张家。要不是他把你带在身边,要不是他及时把你姐姐姐夫接角斜场去,我恐怕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张家却是天大的恩情,这份恩情我们一定是要铭记于心的,但用不着总挂在嘴上。”
“爸,我还以为你不晓得呢。”张士衡忍不住道。
“你爸我要是连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都不晓得,还能在三老爷这儿干到今天?”张德坚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只是我们父子不但人微言轻,想报答都报答不了这份恩情,而且还寄人篱下,只能先记在心里。”
“爸,你别生气,我错怪你了。”
“你这么懂事,爸又怎会生气。”张德坚坐到书桌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件事倒是给我提了个醒,粤匪作乱对朝廷,对那些遭兵祸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对那些怀才不遇的人却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以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张士衡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要不是贼匪作乱,韩叔也不会在短短两个月内,从九品巡检变成从五品的运副!”
“不光你韩叔,还有湖南的江忠源,还有现而今总揽江南军务的钦差大臣向荣。”
“爸,你该不会也打算去从军平乱吧?”
“人贵在自知之明,我可领不了兵打不了仗,但可以去军中效力,可以去做点别的,”张德坚不想就这么做一辈子师爷,竟起身道:“大老爷那边正缺人,将来要是有机会,我就去大老爷那儿效力。”
吴文锡虽手握四川盐茶大权,但终究只是个道台。
吴文镕就不一样了,那可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张士衡越想越激动,禁不住说:“爸,上阵不离父子兵,我跟你一道去!”
“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能让你跟我一道去涉险?”张德坚摆摆手,想想又说道:“何况我们父子要是全走了,三老爷一定不会高兴。听我的,你在三老爷这儿当差,我去大老爷那儿效力。”
“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定,再说我都不一定去得成。”张德坚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指指刚从箱子里取出的一叠盐引:“帮我归拢归拢,归拢好明天给段吉庆送去。”
仪真跟扬州一样是淮盐集散地,被贼匪攻占前两淮盐运司的批验所就设在仪真,仪真的好多百姓靠盐吃盐,靠背盐甚至贩卖私盐为生。张士衡不但是土生土长的仪真,还跟韩秀峰一道去海安查缉过私盐,对盐引并不陌生,下意识问:“爸,这么多盐引全送给段老爷?”
“怎么了?”
“这么多引值多少银子,三老爷晓得吗?”
“就是三老爷让送的,他怎会不晓得。”张德坚顿了顿,又笑道:“川盐跟淮盐不一样,别看这么多印,其实全是漏引废引,值不了多少银子。”
“川盐怎么就跟淮盐不一样?”
想到儿子今后要在吴文锡这儿当差,不能什么都不懂,张德坚示意他坐下,耐心地解释道:“早在雍正年之前,四川跟两淮一样是‘给票行盐’,一样有场商、运商,各地一样有卖盐的坐商,课税也容易,每年少说也能上交户部两百万两。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乾隆五十七年,井枯水涸,灶户、商人家产尽绝,无力纳课。有些州县为了完课就禀明道府,议定将盐课银两摊入里下,随同地丁征收,而盐呢归民间自贩自食。”
张士衡喃喃地说:“摊盐入亩?”
“对,就是摊盐入亩,那会儿的主要税目有井课、引税、羡余、羡截四项,在产盐州县比如阆中等地,四者合称‘税课羡截银’。在不产盐的州县比如安县、巴县,羡余、羡截与引税合称‘税羡截角银’。”
张德坚顿了顿,接着道:“有些州县这么摊盐入亩,可以有些州县的坐商还有利可图,有余力完课,那些州县官也就没理由推行摊盐入亩。但这么一来就乱了,那些施行摊盐入亩州县的商人甚至百姓,就可以想买多少盐就去盐场买多少盐,再贩卖到那些没施行摊盐入亩的州县。”
“这就是私盐!”张士衡脱口而出道。
“所以朝廷晓得之后就不许四川施行摊盐入亩,可那些已施行摊盐入亩州县已经尝到了甜头。对那些州官而言摊盐入亩不但可以完课,还能多收点弥补正赋的亏空,一个个阳奉阴违,府道乃至藩司为了完正赋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但没能禁绝,反而跟着施行摊盐入亩的州县越来越多。”
“后来呢?”
“朝廷既担心私盐透漏到那些没施行摊盐入亩的州县,更担心川盐透漏到淮盐的引地,不但从未准过四川三番两次请奏的摊盐入亩,并且每隔两三年就命四川总督甚至派钦差来严查积弊,可四川的盐务已积重难返,不管派谁来也没用,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这些废引和漏引又是哪来的?”张士衡不解地问。
“刚才不是说过吗,各州县摊盐入亩不但没有得到户部和圣上的同意而废止,反倒变得愈演愈烈。可朝廷的盐法还在,所以那些州县一边施行摊盐入亩,一边还得每年请领盐引,假造盐商名册报部,接着维持面子上的专商引岸规矩。”张德坚笑了笑,接着道:“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废引漏引也就是这么来的。”
“说一套做一套,合伙骗皇上?”
“所以说积重难返,所以说四川盐务几乎全纲颓废。”
“那段老爷要这些废引漏引有什么用?”张士衡追问道。
张德坚解释道:“不是还有不少州县没施行摊盐入亩吗,有部引就可以去盐场买盐,买到盐就可以贩卖给那些没施行摊盐入亩的州县。段吉庆八成不会去贩盐,但可以把这些漏引废引转手给那些盐商。”
张士衡想想又问道:“爸,这些盐引要是转手给那些盐商,段老爷能赚多少银子?”
“这要看转手给谁了,要是转手给专做私盐泛滥州县买卖的盐商,也就值两三千两。要是转手给私盐侵灌不多的州县盐商,少说也能赚万把两。不过相比欠韩志行的人情,这点废引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倒是,细想起来三老爷其实一两银子也没花。”
“不说这些了,更不许再在背后议论三老爷。”
“晓得,我不会再说了。”
张德坚满意的点点头,随即指着书桌道:“士衡,既然晓得你韩叔待你不薄,你现而今已经到了巴县,已经找着了我,不能不给他去信报个平安。赶紧写吧,写好明天一并带给段吉庆,段吉庆一定有办法帮着捎给你韩叔的。”
“好的,我这就写。”
“你先写,写完我也要写。大恩不言谢就是一句屁话,人家对我张家有再造之恩,我张德坚怎能不修书道谢!”
想到在海安的那些日子,张士衡不禁笑道:“爸,韩叔真没想过要我们怎么报答,韩叔真不是个施恩图报的人。”
张德坚点点头,想想又紧攥着拳头道:“他施恩不图报,但这份恩情我们不能不报!我要是报答不了就只能靠你了,你要是也报答不了,那就让我们张家的子孙后代去报答,我就不信我张家没有翻身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