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将军与江北混战两年, 新一年的春天到来时, 江岸两边已经完全看不到彼时的惨状了。
远处的山上修了两座塔, 当年在这附近的尸首焚化后,特意建塔为他们祈福送行。所以这附近的人才没有因此受害。
阿亚是个断臂还缺了半只脚掌的人。他说是村里遇到了野匪, 所以全村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到江岸边时,周围的人都躲着他,认为他是逃兵。
但官衙的人还是照他说的给他登了记, 从此就成了公主的百姓。
他没有办法种地,最后学会用一只手臂和一只脚踩浆划船, 每天沿着江岸捞尸。
这个活, 大家都不怎么愿意干。淹死的人是水鬼,会拖人的脚。
之前官衙抽役时那是没办法, 等该育苗下种了,官府也只能放大家回来种地,这捞尸的活儿就没人干了。
官府只好雇这附近无家无户的流民去干,只要干这个,就能住在官府搭的流民营里, 每天两顿饭,一早一晚,全是热呼呼的鼎食。
这样的活还真有不少人抢着干呢。
阿亚就去做了这个。
直到现在,他都在江面上捞尸。大家都说, 他是想找到他的亲人, 对他也不怎么害怕了。
阿亚坐在船上。他的船是请船厂特制的, 这笔钱, 官府替他出了,只要他干活抵就行。
这船窄长,他可以坐进去。一个像车轮的转轮架在船上,两只大浆伸进水里,他只要用一只手加一只脚,一边转一边踩,就能让浆划动。
他每天都靠这条船在江上,捕鱼,捞人。慢慢的,他还能帮人运几趟小货。如果有人愿意坐在船尾,他也可以带两个人。
这条船,就是他的命。
他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结果他现在不但活着,每天还能有地方睡觉,有饭吃。等他死了,虽然也会被烧掉,但也会有祭享。山里的那两座塔里有不少他的同乡在,他不是一个人,不会怕的。
凤凰台。
有一个能人,造出了机械轮。
姜姬第一次看到时,据旁边的侍人说——公主的两只眼睛在发光呢,盯着下面那个人,把人吓坏了。
因为她当时确实很吃惊。
她从来没对别人提过齿轮啊,机械啊,之类的。
——因为她也不懂啊。
她只知道技术达不到的话,什么都做不了。索性就没去费那个工夫。
什么时候钢铁铸造技术够高了,那才有希望。
结果她被“古人”给吓了一大跳。
一个从江北逃过来的奴隶,可能家中世代都是世家圈养的工匠,他为了取得更高的评级,造了两只会自己跑的轮子,被江岸边的官府给连人带轮子都送过来了。
然后,姜姬就见到了两只会自己跑的轮子。
两只木轮,中间有一个s形的踏板连接两只轮子,人坐在箱子里,用两只脚踩这个s,让它带动轮子转起来,这车就能自己走了。
当然,实用性不如牛马,人踩的话,支撑不了多久,这个“车”显然也不够大,不能乘很多人,也不能运很多货。
——但它确实非常、非常新奇。
所以江岸的官府就把此人送过来了。
这个匠人刚到的时候,很担心她也会像他的主人一样不喜欢这个“玩具”,他说这个玩具其实是可以用的,不是那么没用!他已经用这个造了一艘船!
虽然普通人也可以用浆划船。他这个好像只能给无法用浆的人用。
他很不自信。
然后真的被冲下来抓住他的姜姬吓坏了。
在她抓住他的双手准备用一堆高官厚禄砸死他的时候,他吓得——昏过去了。
一边发抖一边昏过去了。还满面淌泪。
姜姬一边喊侍人赶紧来救人,一边担忧地说:“是有病了吗?羊癫疯吗?”
唉,这些技术人员怎么都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呢?
不过没关系,她都不介意。
“来啊,传御医来,以后给他的府里放个御医,随时给他治就行了。”她叹道。
侍人不知道什么是羊癫疯,他们翻着白眼把姜姬挪开,把这人抬到殿外廊下,怕他紧张,还放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地上也没铺席子,把他往地上一放,侍人们都躲开——怕他们身上衣服太好,再让这人吓着,再找来粗役用水泼醒他。
这人被水浇头,醒来后张惶四望,见自己已经不在那吓人的大殿里了,在外头,身边也没那些高贵的人了,全是跟他一样的奴隶,顿时就放松了。
粗役照侍人交待的告诉他,公主要他了,以后他就是公主的人了,吃喝穿都由公主管了,只要好好给公主做事就行。公主最喜欢新奇有趣的玩具了,让他多造一些!
这人感激涕零的答应了。
姜姬见此,只好再让侍人传话给粗役,再让粗役打听这人还有没有家人亲朋在外头啊?这人就跟粗役感叹了一番家乡,掉着泪思念了一下亲朋。
半年后,他就见到了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人。由于人数实在太多,好几百个呢,连嫁出去的女儿都连丈夫一家给“带”来了。
公主又赐了他一座村庄,让他的家人就在凤凰台附近安家落户了。
家人才知道他现在当官了,要住在官衙,大概不能回家了。但现在亲人就在不远处,想见面也容易得很,也不必再思念了。
白哥也对姜姬报告了一个好消息,百姓复耕率达到了六成。
也就是说,外面的百姓,有六成都在种地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
这么说吧,以前凤凰台附近的百姓有两成在种地,都算是勤于农事了。
跟专门产粮为主的城不同,凤凰台的人……不屑种地。
其实各城都有类似的问题。种地是贱事,工匠是贱奴,只有读书最高贵。普通人,哪怕不是世家,只要家中有盈余也会尽力送子孙后代去拜名师,以期在名师家中遇上世家子弟,可以做个从人、下人,好谋一个出身。
操持农事的百姓中有近七成是世家奴隶,另外三成哪怕是自由身,他们种出来的粮食,也是要归世家所有的,以种地为生的农民种出来的粮食不但不能喂饱自己,也不能让家庭变得富足,还会被各方重重盘剥,久而久之,种地的都成穷人了,哪怕他们种得再好,个个都有一肚子不会说不会写的农经,知道怎么看天候,怎么育苗,怎么除虫,怎么施肥……等等,但他们在世人眼中仍然是低贱的。
她很高兴百姓们不再因为视种地为贱事而不去种地了,哪怕此时是被迫的,但他们种出来的每一分粮食,最后都会变成喂饱他们自己的饭菜。
她屈指算了算:“再过两年吧,大概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她写给商人的欠条已经算不清了,大概够她封两个候了。
封了也不怕。反正该杀的时候,不会看在商人头上有个候爵的宝冠就不砍头了。
她听说的,商人们为了弄到送给她的粮草,几乎快把各世家的仓库给搬空了。他们用尽各种手段,腐蚀了世家的仆人、他们的妻室、儿女、亲信……
贿-赂、暗杀、离间、污蔑,等等。世间一切手段,没有他们不敢做的。
她甚至听说霍九弈与商人们里应外合,劫了三十几回粮草。硬是把一支跟霍九弈对战的强军生生饿死在山谷里。
江南各城最后龟缩不出,其中有霍九弈的功劳,也有商人们的功劳。
商人们鼓动所有能鼓动的人,劝他们与其打,不如和;与其贡献这么多钱,不如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她甚至觉得她只是外因,真正让世家倒下的,是他们已经被蚀空的内里。
该管一管了。
姜姬把给商人封爵的事放在心上,只等大事既定,就召商人把家业移到凤凰台来。这样更方便些。
当然不会只封一个,封上三个,叫他们自己斗……
她心里转着七八条计,转头对白哥说:“复耕的百姓要好好安顿。他们过得越好,就会有更多的百姓愿意到我们这里来。”
大梁已经乱了将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整个大梁的人口减少了一半还多,世家凋零。
她需要更多的人口,才能让以凤凰台为中心的她的地盘发展得更好。
白哥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点头称是。
他本来想告诉公主,江北与江南的人口减少太多了,战乱过后,江北发生战争的城市继续崩溃,别说像河谷这样复耕了,他们那里所有的人,从上到下,从世家到普通百姓,都是惶惶不如终日,每天不是从这个城逃到那个城,就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好困在一地乱斗。
但看起来公主并不关心,至少不是放在她心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天气渐渐暖和之后,更多的流民从江北逃到江南。
有的人是渡河而来,有的则是绕了个远路,从固卫而来。其中还有许多人迷失了方向,逃到了鲁国、郑国等地。
诸侯国中已经得知大梁发生大战,鲁国姜将军挥军而上,纵横江北与江南。
赵王、魏王、晋王等皆不安,纷纷派使者前往鲁国,询问鲁王前因后果。
鲁王姜扬却无法回答。
国中早被权臣把持。
莲花台。
姜扬沙哑的对姜礼说:“叔叔,你去见芳菲子时,一定要问他,此时孤到底该如何回答诸国的问题!”
姜礼坐在他下首,不动。
姜扬哀伤道:“现在连叔叔也不向着我了……”
姜礼:“你做错了。这个问题,你不要问。诸国来使自有丞相去操心,你不该管。”
姜扬愤怒道:“我是大王!”
姜礼沉默的看着他,看着这个他亲心养大的孩子。
他能明白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但他不能让他继续走下去,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过了很久,姜礼才从殿内退出来。
他刚出来就看到姜良站在殿外,满面愁苦之色。
姜礼摇摇头,“别放在心上。”
姜良落了泪,“我们该怎么办?”姜礼平静地说:“就把他关在这里吧。我们已经劝不动他了,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保住他的性命。这样,也不枉废我们养他一场。”
姜礼与姜良商量过后,就命侍人关闭宫门。不再让姜扬见外面的士子,对外宣称姜扬重病。
姜扬已迎娶国中淑女为王后,龚王后也已经生下太子。
王后听说之后,只是让人把宫门关起来,自己只顾照料小太子。
她是合陵龚氏之女,早在入宫为王后前就知道,她应该听谁的。
河谷。
姜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动的问徐公:“姐姐真的愿意让我去见她了吗?”
徐公笑道:“自然是这样,公子随我一同走吧。”
蟠儿坐在一旁,微笑道:“这河谷上下,都交给我了,公请放心。”徐公大笑道:“有蟠郎在,还有何不放心的呢?”
他终于能回凤凰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