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发现车队中的气氛有些奇怪,隔上几天,车队总会在不是休息的时间停下来,然后人群往一个方向集中。她感到好奇,让姜武骑着马带她过去看,结果是姜元和一些人在喝茶、弹琴(?),还有唱歌。
姜姬:“……”如果不是周围很多人都一脸向往、钦佩之情的看着那群人,她早要露出嫌弃脸了。
不过转念一想明白了,姜元这是在造势。如果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国都乐城,他都这样隔几天出来吸一回粉,等到乐城继位时,人们提起姜元不会是一脸问号,或者直接把他跟那个被迫弃位出走的姜鲜等同,而是一个更加鲜明的形象了。
“他还挺厉害的。”她对姜武说。
姜武紧紧皱着眉,回来后对她说:“你会吗?”
她想了一秒,懂了他指的是姜元吟唱的那种诗,说老实话,她一句都没听懂。所以她痛快摇头:“不会。”
姜武焦急的说,“可是你每天都在跟冯公子学啊!”
“我只是在认字而已。”她道,她才刚刚脱离文盲,想学姜元那种诗词,至少也是大学的水平了,不过她不打算继续深造下去,还是多关注一些别的地方比较好,比如鲁国目前的势力分布,各世家的人她都还没认熟记全,以及晋国公主到底会不会嫁给姜元等等,这些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但姜武显然认为那很重要,等冯瑄来时,他悄悄去找冯瑄,希望冯瑄教她作诗。冯瑄回绝了他,见到她时问她:“公主想学作诗吗?”
“不想。”姜姬更关心蒋家现在有什么动静,“蒋伟的人回来了吗?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去见爹爹了。”
冯瑄道,“还没有回来。”他想了一下,道:“我有一些儿时的游戏之作,没有流传出去,愿奉给公主。”
“……有需要我作诗的时候吗?”她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像爹爹那样?为什么?”
冯瑄反倒很意外,“公主名声显赫,听说过的人越多,来求婚的人才越多。公主一贯聪慧,怎么不明白呢?”
姜姬沉默了。
冯瑄早在很久之前提醒过她,关于她会被人求婚的事。甚至姜元为什么会制造出她这个“女儿”的原因,在这些天看到龚獠与冯瑄的“追求”后,她自认也算明白了一半。剩下一半,要姜元来解惑了。比如他为什么需要两个假孩子,是不是真的没有生育能力等等。
这些她都不能给冯瑄说,只好自己藏在心里慢慢想。
但现在她也只能尽量打听清楚鲁国的情势与姜元的事,希望能从中找出一条生路。对于自身的处境,她能做的其实很少。
像她明明看出陶氏的危机,最后却无能为力。
冯瑄道:“公主,只有多一些追求者,才能从中选中最合适您的人。”
连着几天,冯瑄都在劝姜姬接受他的“好意”,他说这些诗词从未露于人前,让她不必担心。可她总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晚上大家都睡觉后,她靠在姜武身上,轻声说给他听:“如果以后需要我现场作诗呢?如果我当时作不出来,那以前不管积累多少美名,在那一刻不但会烟消云散,也会成为我一生也洗不掉的污点。”爬得越高,摔得越疼。
姜武嗯了一声,说:“你学,我也学,日后我作的诗都给你。”
她笑了一下,又说起蒋家和晋国公主来。
“从冯瑄话里,似乎蒋家女子嫁给爹爹的可能性最大。但我认为晋国公主也很有可能,因为这位公主除了嫁给爹爹,周围已经没有人可以嫁了。”
姜武听不懂这个,有很多姜姬与冯瑄说的东西,他都听不懂,哪怕事后姜姬会告诉他。因为在他的脑海里,一国公主实在太遥远了,他也想像不出蒋家女子这样的公卿之女是什么样。而距离乐城越来越近,他也隐约知道姜元是鲁王!他是流落在外的公子!他不敢跟姜姬说,知道这件事以后,对可能杀了陶氏的姜元,他已经恨不起来了。
他是鲁王啊!
但他还是会为陶氏报仇的。他看向远处,从这里一点也看不见姜元的车。他知道那个杀手在车上,姜姬说是怜奴,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现在改名叫姜莲的人。
他握紧手上的剑,他以后一定会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一直到睡着前,姜姬的脑海里在转着蒋家女子与晋国公主嫁给姜元后会产生的变化。她没有办法影响这件事,只能尽量从这两个可能会成为王后的女人手中,保护自己,保护姜旦、姜谷和姜粟。
她握上姜武的手。
还有他……和姜奔。
又是一天,冯瑄照例来劝姜姬也用诗词去显名。
“只需唱和一两句。”他道。
“不用了。”她说,“我出身乡野,本来也没人会期待我才学出众。”
冯瑄道,“公主这么想错了,人们不会在意你是否出身乡野,他们只知道你是公主,那你必须有令人惊叹的一面,或为美色,或为才学,或二者皆有。”
但毫不客气的说,姜姬容貌普通。她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一双眼睛与姜元长得很像。
冯瑄打量着姜姬。或许再加上一直不见太阳而雪白的肌肤。但这些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公主如今身边只有我与龚獠两人。”冯瑄直白的说,“而我追求公主,正是为了激起龚獠的好胜心。”
这一点,姜姬也感觉到了。冯瑄有时是故意要把龚獠给压在下面,让龚獠气得跳脚。
“追求者越多,公主能用的人也越多。”冯瑄道,“早年永安公主正是这么做的。虽然她的名声不太好听,但在先帝的诸多公主中,只有她与朝阳公主过得恣意快活。另外的公主,哪怕是先帝皇后所出的长平公主,都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场。”
姜姬瞪大眼睛,“……长平公主不是爹爹的母亲吗?她是先帝皇后所出?!那怎么会嫁给爹爹?!”
但这样一来,反而更能解释为什么这些人会这么推崇姜元!
这其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事,不管对当年的长平公主来说,还是对娶了长平之后更加无忧无虑的姜鲜。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冯瑄继续说了下去。
大梁的先帝是个荒唐的皇帝,他的荒唐之处不在治国,而在后宫。当时大梁后宫中有一女,名朝颜,乐伎出身,连姓氏都没有,父母都不知在何处,却倾国倾城。先帝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置皇后于不顾,皇后仅生一女,是长平公主。
皇后无子,后宫中也没人生下儿子。朝颜在宫中作威作福,勒杀怀有身孕的夫人,在她死后,宫中竟然全是公主,没有公子!
先帝宠朝颜,国事荒废,令诸侯不安,为了稳定朝堂,先帝把公主全都嫁给了几大诸侯!甚至据说有已经出嫁的公主被先帝从夫家接出,再嫁到诸侯国的。
“不过据说当时那位公主是被朝颜夫人所害,才嫁了一个不堪的人家。先帝此举是疼公主。”冯瑄道。只是当时公主已有子有女,仍然被接回宫中,再遣嫁他国。
姜姬懂了。正是因为当时先帝的荒唐举动,姜鲜才有可能在没有继位的情况下娶了长平公主,而正因为娶了长平,他可能才认为他的王位是受到大梁承认的。这份轻信让他成了朝午王的手下败将。
“……难道当时姜鲜离国,大梁没有人说话吗?”算知道最后确实没人说话,她还是觉得这太不可思议,这可能才是姜鲜最后郁郁而终的原因,大梁放弃了他。
冯瑄:“……当时,我也以为大梁会谴责伪王。冯家也一直在等圣旨。”伪王继位,大梁不可能不知道。结果却是空等一场,是大梁并不在意鲁国?还是不在意长平公主?
“只说现在。”冯瑄道,“先帝在隆佑七年得一子,名狸,封太子,后来先帝驾崩,太子继位,是当今,当今迎娶魏国公主为后,年号永昌。皇后于永昌四年生下一子,后驾崩,此子被封为太子,由朝阳公主养育。”
朝阳……朝颜……
两个相似的名字让姜姬有了一个猜测,“朝阳公主是……”
冯瑄道,“正是朝颜夫人所出。”
能得罪那么多人还在后宫中活得这么舒服,现在还要抚育太子,这个女人才真,是让人羡慕。特别是对比长平公主,不知先帝皇后在地下有知,是个什么心情。
从这些公主身上,姜姬发现想在这个世界活得幸福,首先不能划地自限。心有多大,世界有多大。在这里还真是一句实在话。
作诗不行,因为她连诗词的意思都不懂,每一句对她来说都像外语一样。她犹豫了很久,决定跟冯瑄学操琴和射艺。
冯瑄从善如流,不再劝她用他作的诗词,而是送来小马、小琴和小弓箭。
“既然公主有心,某必严格教导公主!”
一开始,冯瑄不让她直接弹弦,而是拿张空琴给她,让她弹。她不懂这要怎么弹,两只手放在琴上都不知道该拨哪根弹,挑哪根。但冯瑄的眼睛很利,只要她弹错用竹板敲她的手,花了两天时间,她才终于“摸”清了每根弦在的位置,然后是跟着他唱和的节拍,做出勾、挑、抹、拨等等动作。
“错了。”冯瑄平静的说,话音未落,姜姬的手还没来得及往回缩,竹板已经稳、狠、准的拍在了她的手上。
“公主,手下无弦,心中要有弦。”他道。
“这样盲弹真的会有效果?”她很怀疑。
冯瑄笑道,“以前的人学琴用不用盲弹我不知道,不过这样盲弹正是为了怕出丑。”
“出丑?”
“是啊。”冯瑄说,“初学者学琴怎么可能一开始弹出好乐音?但谁又愿意被人说愚蠢呢?一日是蠢才,连子孙后代都洗不脱这个蠢字。所以学琴时要么找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深山里去学,弹得再怎么难听也不会有人听到;要么盲谈,等能在心中把曲子弹得烂熟,可以上弦了,这样稍稍一练习,能弹出好音,可以让人赞一声‘天才’。”
姜姬道:“……你们还挺辛苦。”
“错了。”冯瑄微笑着挥了一下竹板,正中姜姬要缩回去的右手手背,啪的一声,手背上是一片红。“公主,正在辛苦的人是您啊。”
除了学琴是必须盲弹之外,射艺倒是比较简单,至少没让她在心中空想射箭千遍。
“先学策马,要骑得好看,不能骑得难看。”冯瑄在旁边侃侃而谈,“背要挺直,手虚握,不要拉太紧,缰绳要松松的,上去时不要压住裤子和袍角,腰带也要整理好。”
姜姬坐在马上,身后姜武扶住她的腰,她听冯瑄说个没完,示意姜武:走。
姜武犹豫了一下,抖了下缰绳,马儿迈步小跑起来。
过一会儿冯瑄才骑马追上来,笑道:“公主,还没学会把先生给丢到一边了?”
姜姬坐在姜武怀里,两手搭在姜武持缰的手上,说:“我这不是骑得很好吗?”她回头对姜武一笑,姜武的眼中也透出笑意。
难得轻松,姜姬让姜武骑着马带着她在这一片的荒野上慢跑。这一路行来,看到的最多的是荒野,有些地方看得出来原来是田地,但现在也长满杂草。
姜姬问冯瑄:“这么多荒地,没有人开垦吗?”
冯瑄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姜姬会问这个问题,他道:“……这附近没有村庄,当然也无人开垦。”
“在来的路上,我看到一些以前的田地都长了草,那些村子都到哪里去了?”
冯瑄没有回答,很久都不说话,久到她都以为这个问题是不合时宜的了。
冯瑄甩了下空鞭,让马跑得快了些。
姜姬只得让姜武赶紧跟上。他们很快越过缓行的队伍,跑到了前面,渐渐的连队伍都看不到了。
他想带他们去哪里?
不知跑了多久,天上的云彩移到了他们的头顶,遮住了太阳。凉爽的夏风吹来,草被吹得一片片倒伏下去。
“那里!”冯瑄在前方勒马停下,挥鞭指向前方隐隐露出身形的城池,“那是樊城,是我们回乐城的最后一座大城,从樊城出去,可直达乐城了。”
姜武也勒马停下,放开马缰,让马儿低头啃两口青草。
姜姬望向樊城。
冯瑄说:“樊城每年都要征丁。修补城墙、运粮、开路,等等,每一座城池都是这样。”
姜姬转头看他。
“我虽然不知道在我们来的路上的村庄怎么会不见了,但我知道那些人是怎么不见的。”冯瑄说,“他们要么是逃走了,要么是被抓走了。”
“一些城会知道怜惜民力。”他转头对姜姬笑着说,“不过等我们进了樊城后,不会再看到这些事了。”
姜姬发现姜武的手已经变得冰凉。曾经这正是他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