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到了!”姜武骑着马在队伍中来回穿梭,队伍中的人走了不少,又来了不少。他们多数赤脚单衣,算在这么冷的冬天,能穿一条裤子一件单衣的人都不太多。他们会跟着姜武,是因为听队伍中的其他人说:跟着他有吃的。
姜武裹着灰扑扑的狐裘,他跨下的马不是走的时候骑的那匹姜元赐下的良州马,而是一匹活泼的小马。那匹黑亮的良州马正在不远处被另一只母马追求。
有一次姜武在休息时放开了马,让它自己出去找吃的。结果失踪了。当时周围全是荒野,看不到人烟,也不知道马跑去了哪里,是不是遇了狼。姜武没有去追,带着人继续走。几天后那马却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大一小。
母马的年纪大一点,瘦得厉害,它有些跛的跟在后面,后腿似乎有伤。而小马也是瘦骨嶙峋,肋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骨头架子却很大。
良州马回来后去拱姜武,咴咴的叫,围着他转,撒娇。姜武喂了它半块饼,母马和小马看到后也过来了,虽然不敢拱他。
之后姜武有了三匹马可骑了。
等他们到了滨河,船过时还要再检查一遍,他们又占了许多便宜。粮食多了,母马和小马饱食几天之后,都变得漂亮多了,特别是小马,竟然显出了几分神骏之色。
姜武骑着小马,拍着它的脖子说:“等你回去了,会见到一个大美人,到时你可以去追求她了。”
想起姜姬骑的轻云,想起家,让他的心头火热起来,他指着前方隐隐露出城墙的乐城吼:“前面到了!!”
队伍中的人纷纷号叫起来,加快了脚步冲向乐城。
城墙上的人远远看到一大波流民来了,吓得连忙传讯给摘星宫。在大王没有回来之前,他们都是把信送到蒋府。现在大王回来了,蒋家与冯家都不肯再理他们。幸好还有摘星宫。
付鲤接到消息,马上准备带着人去城门把流民赶走。冬日以后,时常有别处的流民跑到乐城来,城门从来不许他们进,但城里的流民还是渐渐多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钻进来的。
他先去见姜姬:“公主,为免万一,还是请您先回莲花台吧。”
姜姬摇头,“将军还没回来。何况这里已经靠近莲花台了,一旦流民真冲进来了,也会被各家绞杀。”
有件事很有意思,在鲁国,大王手中没有兵马,而各大世家却可以随意蓄兵。她不知道其他几国是不是也这样。似乎大王如果喜欢练兵、征兵,哪怕他还没有着手去做,稍微露出一点意思,臣子们会劝谏他、阻止他,而百姓们也会马上吓得四散而逃,历史上曾有大王征兵,一夜空城的故事。
而只要不玩兵马,大王干别的都没事。像朝午王不管是篡位也好,连年征美也好,民间朝上的反对声没那么大。
所以真正保护乐城的势力不是坐在莲花台当神坛摆设的大王,而是莲花台下八姓。
付鲤见劝不动公主,只得这么走了。他临走前,公主让他带几车粮食。
“不要与他们打。到时你让人赶着粮车,把他们分散引开,再赶远点行了。”
能不用出力当然好。付鲤吹着口哨去找胡鹿,交待他:“我出去后,你带着人守好这里,一只老鼠都不要放进来!”
胡鹿听说公主让他用粮车把流民引走行,奇道:“这样那些人还会回来的!那多费事啊!把他们杀退一回,才能吓住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来!”他摇头,“公主也太……”
付鲤打了他一下,胡鹿才连忙把剩下的话咽回去,捂住嘴一阵后怕。
付鲤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公主怎么吩咐的怎么做,能省事还不好?杀了人谁去清理?还不是我们?”
付鲤带着数车豆子和人从北门冲了出去,远处果然有一群人正在往这里跑,但人数却绝没有城门守卫说的那么多。
“哪有好几万?我看最多一两千人。”付鲤骑在马上看得清楚,他手一挥:“孩儿们!冲!”
姜武看到一群人叫着冲上来,流民中大半的人都没有经过比斗,这一路跟着他做的多数是役夫的活,此时看到有人向他们冲来,有些害怕的都想跑。
“冲!”姜武不待更多人想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从摘星宫带出来的人开始驱赶着这些人往前跑,更多的人稀里糊涂的跑了起来。
姜武单人单骑跑得快,很快和付鲤撞上了,付鲤一看是姜武,虽然长了胡子,狐裘也破了,马也不对,但那是将军啊。
“付鲤!”姜武的马不停,一边喊他,一边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付鲤是跟姜武打过的,说实话,如果是赤手,他一个能打姜武这样的十个,但如果姜武拿上矛,杀他是一招的事。
所以一看姜武举着长矛冲杀过来,付鲤腿先软了,一个骨碌滚下马背,在尘土中对姜武磕了几个头,大喊道:“将军!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有他下马,身后跟着的人不管认没认出姜武,此时都喊着将军,纷纷跪下。
渐渐接近的两支队伍,一边全跪了,一边看看姜武骑在马上的样子,也慢慢都跪了下来。
姜武先叫自己这边的人全起来,然后指着那些车问:“车上是什么?你们这是准备干什么去?”
付鲤不敢说他们是来打姜武的,虽然这是个误会。他连忙指着粮车道:“这是公主要我们带上的,全是粮食!”
“粮食?”
“有吃的吗?”
“他是不是在说粮食?”
姜武听到身后的人鼓噪起来,索性让人地卸车,由于带回来的人太多,他带去的干粮早不够分给所有人了,大半的人都是饿着肚子行军的。
现在既然有吃的,再带回摘星宫开伙做饭也太麻烦了,何况这些人都还没有洗澡剃头,蟠儿说过这些人算要当公主的护卫,要当军奴,也不能把虱子臭虫带进去,万一让公主也染上了怎么办?
可现在城外的河都是涸的,他到哪儿去找地方给这些人洗澡?
没柴没锅没水,所谓的吃饭,也不过是把麻袋打开,一人抓一把豆子吃。袋中的豆子都是混到一起的,其中还有砂子小石头等,但也没人嫌弃,所有人都坐在地上吃“饭”,一边小心翼翼盯着正在跟人说话的姜武。
“刚才将军过去,那些人都跪下了。”
“凤鸟将军有神威啊……”
“跟着将军,肯定能活下去!听说将军不会让我们当役夫,不用修城墙、修路,也不用背石头!”
“算背石头我也愿意!”
“公主在哪里?莲花台还是摘星宫?”姜武几十天没见姜姬,想得厉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感,一想到马上要见到她,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
胡子该割了……要是能洗个澡好了……附近没有河啊……这狐裘穿得太脏了,还破了个洞,怎么办……
付鲤有些犹豫,他面上一迟疑,姜武握着矛的手紧了,沉下脸问:“公主有事吗?宫里的什么夫人又欺负她了?又告她的状了?还是街上又有什么传言了?”
付鲤一看他手上的矛发抖,只好把姜旦在新年的不禁夜中自己偷偷溜出摘星宫,跑回了莲花台。
姜武一听不信。姜旦那么小,出门后连方向都分不清,他怎么会自己跑回莲花台?
“听说现在王后养着小公子,公主也说没事……”付鲤说完这个,悄悄看了姜武一眼,看他脸色不好,更害怕了,公主要杀他还难一点,姜武要杀他,一矛行了,这又是在城外……
他突然想到两个“好消息”,忙道:“将军还不知,大王给大姐和二姐都许了好亲!大姐和二姐都嫁人了呢!”
“什么?”姜谷和姜粟嫁人了?!
姜武飞身上马,决定先回一趟摘星宫。
本来坐在那里吃饭的众人一看到他要走,纷纷跑过去:“将军不要我们了吗?”
“将军去哪儿?”
“将军!”
“将军要走!”
姜武喝道,“肃静!!!”
付鲤看到这乌泱泱的一两千人像一起被剪了舌头,安静得吓人。
他们全都看着姜武。
姜武挑出几个这次同去的人,“你们留下!等我回来!”
一听姜武还要回来,这些人不害怕了,纷纷回到原地坐下,聚在一堆,又挡风又保暖。
姜武叫上付鲤道:“你随我回去。”而跟着付鲤来的人却全都被留下了。
付鲤跟在姜武身后骑马回城时,隐隐觉得身后空荡荡的,有些不安……
姜姬听到马蹄声,但是只有两匹。
“是付鲤回来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底下胡鹿在大喊:“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她立刻退后,避开窗户,心像沉进了深渊,又像提到了喉头。
不多时,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渐渐的——
一个灰头土脸,像乞丐流民的人站在她面前。他脸上全是土,胡子乱七八糟的扭曲着,糊满了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吓人。
“米儿!”
一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喊她。跟着眼前一花,她被一个又脏、又臭的怀抱给包住了。
“米儿!米儿!我回来了!怎么不喊我?”一只大手摸着她梳得顺滑干净的长发,摸着她漂亮精致的衣裳。
她却完全反应不过来。
姜温有些茫然,拉着姜礼小声问:“将军说的是什么?”怎么听不懂?
姜礼也没听懂,不过他看得出来,此时将军和公主都不需要他们在旁。他轻轻叫上所有人都下楼去了。
楼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微弱的光芒似乎连照到地上的力气都没有,只在窗前投下一片虚弱的光团。
空气中飘浮着灰尘,星星点点,微白微灰,在阳光下像一个个飞舞的小精灵,自由自在。
她觉得鼻子喉咙里全是灰,想咳嗽,可却舍不得出声打破这一刻。
还是姜武抱着她坐下来,却看到她的脸上、脖子上沾上了一道道灰印,他连忙看自己的手,嘿嘿笑着把手背到后面,跟着又拿她的袖子给她擦脸,把雪白的里袖也给弄脏了。
“啊……”他记得蟠儿说过,这衣服洗了失了颜色。
看他在盯着袖子看,为这点小事手足无措,她觉得开心——幸好他现在只需要担心这一点点事。
也让她更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
——但此时此刻的温暖更让她恐惧。
“……我要回宫了。”她微笑着说。
姜武抬起头,轻声问:“这么早走吗?”
虽然还什么都没说,但她是奇异的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像是心灵相通一样。
“……我只是在等你回来。”她移开视线,指着殿中的漆箱说:“那里都是黄金,等我走了以后,你把这里除金银钱之外的东西都卖掉。”她转回来看向他,“要让人觉得你是偷偷卖的,我不知道,你是背着我偷卖的。”
她不知道他听到以后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在陷害他?会不会觉得她是跟他划清界限?她统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在阳光下飞舞的闪亮的灰尘中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常常回来了。”其实,她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姜元又暗示她,让她出来。
“……嗯。”
“我收下了一个商人很多黄金,他姓乔,叫乔银,是鲁人。他想见大王,而我没有答应他。如果他再来,不必客气,可以打伤他,但不能杀了他。”
“好。”
“我走以后,你可以在外面说,能替商人传话给我,让商人送礼给你,记住,只要金银。得了金银之后不要放在城内,在你城外圈一块地,说要给我建别庄,把金银、粮食和这宫中的军奴都带过去。以后这个宫里的军奴只需百人即可。”城内虽然方便,离莲花台也近,但姜武还是太弱小了,与其在这里被人盯着看,不如在城外建个属于他的将军府。
“好。”
“你的军奴越来越多了,不要让他们闲着。比武容易有矛盾……”在吴月走后,她想了一个主意,越想越好,“你可以带他们去打劫。”
姜武压低声:“打劫谁?”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带人去打劫,他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
姜姬说:“燕人,魏人,郑人,只要不是鲁人,都可以打劫。以后那个漆钩肯定还会再买粮的,你已经知道了他运粮的路线了,拿他开张吧,除了漆钩之外,一定会有更多的燕人在往来郑地与燕地买粮,也会有郑商、魏商带粮去燕地。”
鲁国现在王弱臣强,各地早烂成了一滩泥。只看流民,知道现在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样,出现一两只盗匪不是很正常吗?
姜武这才听懂,原来是要他截粮。
“其他金银财宝等也可取,如果遇上人贩子,也可收下那些人。男子为奴,女子和小童送到摘星宫吧。”
姜武一一点头应下。
姜姬站起来,他也慌忙站起来,挡在楼梯口,却不敢碰她,眼中流露出不舍与哀求。
她不敢看他,嘴唇微抖,努力让声音平静冰冷,“我走了。”
说罢,她大步往楼梯去。
他只敢跟在后面。
姜礼几人看到公主匆匆从楼中大步出来,将军也跟着,两人走到殿门前,将军突然蹦出来一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米儿,跟我说!告诉我!”
公主猛的回身,几乎是在嘶吼:“蟠儿死了!二姐姐可能也死了!大姐姐在冯家!我、我、我……”
将军脸色惨白,脚下不稳的摔倒,扑上去抱住公主,“米儿、米儿、我在……你也在……”
公主剧烈的**着,他以为她哭了,但公主的脸上是干的。
她扶着将军的肩,声音沙哑干涩:“阿旦在王后宫里,不会死。大姐姐在冯家,我也会想办法保护她……”只要掐死冯家在宫中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冯家必定会来找她,求她相助。
“你好好的,我在宫里也会好好的。”公主说完,转身走了。
将军的手臂那么粗,却拦不住公主。
殿外,公主喝道:“回宫!!”
姜礼几人匆匆从将军身边跑过去,去追已经骑着轻云跑远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