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年十一月, 在外游历数月的朱厚照甫回京不久, 朱祐樘便私下召集内阁与六部尚书, 提出他想传位于太子朱厚照。对于他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群臣反应激烈,认为此事绝不可行。
内阁首辅刘健忧心忡忡道:“太子尚且年少,陛下正是千秋鼎盛的年纪, 何故如此着急?”
“他年纪不小了。”朱祐樘微微笑道,“朕当年不过比他稍大些, 不也继承了皇位么?再者, 前两年朕生病的时候, 他年纪更小, 监国时亦是像模像样, 没有出过甚么差错。”
“陛下尚未回答,为何急着传位于太子殿下。”李东阳拧紧眉头,道, “难道是陛下的身体……”
众臣闻言都愣住了,赶紧仔细端详了一番,生怕皇帝陛下又一次病倒。两年前皇帝从装病到真病那段时日,他们的日子简直是难熬至极。从成竹在胸到惊慌失措,短短两三个月间,心境便已经是天翻地覆。
他们甚至曾经怀疑, 皇帝陛下装病那段时日是不是真病了,不然后来怎么会因为同样的风寒症候而倒下呢?在忙碌的同时,每个人一天到晚都过得不安稳, 寝食难安,夙夜不寐,生怕稍不注意宫里就传来噩耗。幸好,陛下后来熬过来了,他们也都熬过来了。
“咳,一则朕的身体众卿都知道,确实需要休息;二则朕想趁着自己还在,磨砺太子的心性;三则朕一直被困在京城,犹如井底之蛙,眼界不够开阔,想出去瞧瞧。”朱祐樘道,“如果朕还是皇帝,你们定然不会让朕出京。御驾出游巡幸,难免有浪费之嫌;便是微服出行,恐怕你们也会时时刻刻担心朕的安危。”
“……”群臣一时间沉默了,难怪太子殿下在京城里待不住,非得出去游历,原来渊源就在此处啊。他们还常在私下里议论,为何明明陛下与娘娘都好静,怎么太子殿下却如此好动,原来“动”才是根骨啊。
“如果朕是太上皇,你们便不会看得那般紧了。”朱祐樘接着道,“你们只管好好辅佐新帝,磨一磨他的性子。朕就算不在京城,也能稍微压制他一二,你们放心就是。”
“陛下三思啊。”兵部尚书刘大夏苦着脸道,“太子殿下不止一次想着要北上宣府亲征,有陛下拦着还好,若是殿下登基,臣等恐怕拦不住啊。”
“此事朕会与他约法三章,诸位爱卿不必担忧。”朱祐樘回道。
“到时候陛下远在数千里之外,恐怕是鞭长莫及……”
“太子绝不会不守诺言,你们安心就是。朕相信他,也相信你们,所以众卿可别想着使甚么苦肉计让朕回心转意啊。”
皇帝陛下既然都如此说了,大家自然不好再夸大太子殿下的性情,只得继续找别的借口坚持反对。
见他们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那几种借口,朱祐樘也不再试图说服他们,挥挥袖子就让他们回去了。
与脸色沉重得仿佛天都快要塌下来似的重臣们相比,他却是一身轻松,施施然地回到坤宁宫后,头一句话就问:“卿卿,等我空闲下来后,你想去哪里走走?”
张清皎微微一怔:“他们答应了?”怎么可能如此顺利?这群老臣有多么爱戴眼前这位陛下,就会有多么挑剔朱厚照,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接受即将换顶头上司的事实?
“他们答不答应都无妨,咱们只管先准备起来。事到临头,谁都拦不住咱们。”朱祐樘难得透出几分霸气与任性来。
说实话,谁骨子里不想肆意活一回呢?从前他谨慎小心地当太子,后来又兢兢业业当皇帝,并非他生性如此,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承担责任罢了。
他又何尝想一辈子困守这京城之中,如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知道世界竟是如此广袤之后,他又何尝不想亲眼瞧一瞧那些新鲜之物?
都说身为皇帝便不能任性,他只得压抑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勤政爱民。但既然如今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继承人也已经渐渐成熟,剩下的时间他为何不能为自己而活着,为爱妻而活着?
人生短短数十载,属于他自己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好,那我仔细想想。”张清皎命人拿出舆图,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
两人正围在世界舆图前仔细看呢,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少年清透的呼唤声。人未至,声先至:“爹!听说您要退位?该不会是诳我的吧?!”
朱祐樘回首,挑眉望向门口,就见长子风风火火地掀起门帘走了进来。少年身量颀长高挑,肩背雄健,肤色微黑,英朗而又俊美。分明才不过十六岁,论身形却已经丝毫不输给成年男子。
不过,从他的言行举止中,仍然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帝后二人都觉得这样的儿子已经足够优秀,但看在群臣眼中,却有些不够文雅稳重。这也正是众臣之所以强烈反对太子现在就继位的原因。
“爹,您真的要退位?”朱厚照皱着鼻子,坐在了自家爹身边,探探脑袋看向娘旁边的舆图,“我刚回来,你们就想狠心地丢下我们,自个儿去外头逛?”
“怎么,只许你丢下我们出门逛,不许我们丢下你出远门?这是什么道理?”张清皎似笑非笑道。
“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爹娘只管出门逛去,朝政可以给我监管——但爹不能就这么把皇位丢给我啊!”朱厚照赶紧道,“咱们父子轮流出去松散松散嘛。”
“要是不将皇位给你,我们能出得了京?”朱祐樘道,“你不就是因此才不愿意继承皇位么?”
“不,我怎么可能因为不能轻易出京而推辞?完全是因着我还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啊。”
“上回你监国不是很顺利么?三年前能做得,如今怎么突然就做不得了?若是你一出去能力就退化了,我便须得慎重考虑,以后还放不放你出去了。”
“……不,不,爹,我很能干,没有退化,真的。”
父子俩短兵相接,立即便分出了胜负。望着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的儿子,朱祐樘揉了揉他的头发:“放心,我们不会急着走。从明日开始,你便跟着我修习如何处理政务。我给你半年时间,让你熟悉如何与群臣议事,如何权衡,什么时候该纳谏,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强势。半年之后,我们再离开。”
“过两天你就满十六岁了,虚岁也十七了。你父皇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被迫独当一面了。你是我们的儿子,怎么能不青出于蓝胜于蓝?”张清皎宽慰道。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只要爹娘答应我,以后会让我有机会亲征,我便会努力控制住自己,承担起责任来。”
“放心,真等到那个时候,我坐镇京城,你去亲征。”朱祐樘温声道。
朱厚照眼睛一亮,立即拍了拍胸膛:“爹娘就放心把政务和弟弟妹妹都交给我吧!”
“政务交给你,你弟弟妹妹却不一定。若是桐桐和二哥儿都想出京看看,这回便随着我们同去。母后也可跟着我们一起去散散心。”张清皎道。
朱厚照呆住了:“真的只留下我一个人待在京城?”太残忍了吧!羡慕嫉妒恨啊!
“你什么地方没去过,还用得着羡慕我们?”
觉得自己深深受到伤害的朱厚照默默地起身,默默地去了书房,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
帝后则继续对着舆图商量他们的出游计划。当然,一切以皇后娘娘的意愿为主。
“先回兴济瞧瞧罢,已经二十余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道还是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你还没去过我们家的老宅呢,想看看我自幼生长的地方么?”
“想。”
“然后咱们继续南下,去登泰山如何?泰岳对你而言不是很特殊么,我早就想着,咱们应该去祭祀它才是。”
“嗯,我也希望不以皇帝的身份祭祀泰山,只以我自己的身份感谢它。只将它供奉在案头,远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
“好,泰山是第二个落脚地。然后咱们顺着运河南下,我想去南京、苏州、杭州等地看看。湖光山色,景致想必会格外不错。”关键是此世没有那么多游人,各种景致应该保存得不错,正好能亲眼见一见江南美景。
“好。”
“接着可去一趟黄山,然后绕去庐山,南岳衡山也可走一走。之后继续南下去广州府。咱们在广州停留一段时间,指不定能等到李广他们航海回来。我想亲眼见见宝船,也看看他们带回了甚么有趣的玩意儿。”
“鹤哥儿、八弟他们都在广州府,也都可见见面。”
“你有什么想去之处么?”
“只要能与你同行,吾心足矣。”
弘治二十一年五月,皇帝下诏,传位于太子朱厚照,退位为太上皇,张皇后封为太后。新皇继位大典刚结束不久,一个不起眼的商队便离开了京城,十余辆马车轱辘轱辘地向南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