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荼的眼睛缓缓闭上, 唇角含笑, 眉眼纯净, 好像看见了,期盼许久的幸福。
在这一刻, 她只是阿荼。
方思远心口气血翻腾,又被洛书的歌声安抚, 他茫然地看着阿荼渐渐合上的双眼, 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落下。
他呆坐着, 也不见哽咽嚎啕, 只是双目空洞地默默流泪, 有人想上前安抚, 被二零八八拦了下来。
他站在洛书身后, 左侧是生离死别, 右侧是刀光火影, 嘶吼声与洛书的歌声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二零八八于是将手按在了洛书的肩膀上,不重, 只是触到了一片温暖, 便抓住了重重光影中唯一的永恒。
歌声渐歇,洛书敲击的动作渐渐慢了,方思远好像从梦境中被拉回了现实, 一曲终了,在最后一音止歇的刹那,方思远双目聚焦, 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仰面而倒,昏了过去。
依旧没有一滴血溅到阿荼身上去。
他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垫在了阿荼下面。
洛书长出一口气,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二零八八犹豫了一下,笨拙地摸了摸洛书的头。洛书仰头看去,看见了一双手。
洛书笑了笑,握住借力而起。
他回头看向醉仙楼外,双瞳中点燃着簇簇火苗。
其实他不必出手的。
世锦的人功夫确实不错,最差的在江湖中也能排上中下游,为首的班主练就一身硬功夫,铁布衫刀枪难入,后裔箭无虚发,一手连珠箭逼得人进无可进。
可是醉仙楼的护卫,武功在江湖中最差也是上游。
这不是对战,这是单方面的围剿。
洛书完全不必出手的,可是他忍不住了,他迫切地需要发泄心口的那一股子郁气。
可是正当他准备腾空起时,有人好死不死地将他的准备打断了。
“阿荼!阿荼!你们把我妹妹怎么了?!”
谁的嘶吼声传来,刺痛耳膜,其中蕴含的悲伤与愤怒让洛书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然而,他又很快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李砚夕带着蝶蛊侧身,露出自后院通向前院的门,在阴影中快速行来的几人,为首的正是雪暮枝。
雪暮枝带来的,应该是幕后的真凶,怎么……
被绑着的人露出面容来。
赵柯。
洛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面上的悲痛与愤怒太真情实意,以至于在那一刹那,他根本无法与引诱阿荼并下蛊的幕后黑手与眼前这个、为自己妹妹愤怒得双眼发红的男人联系起来。
可是接下来,红柚与李砚夕的蝶蛊开始暴动,若不是两人及时制止,恐怕这次的蛊王威压要将睡在地下的蛇虫蚁兽全部叫醒。
这样失态的红柚洛书只见过两次。
两次皆与施己教有关。
洛书的目光落在了赵柯身上,看见仍旧在流着血的伤口,目光沉了下来。
“以身饲蛊?够狠的啊。”
洛书笑着歪了歪脑袋,看着赵柯。
赵柯凶狠的目光追了过来,他眼眶发红,如同饥饿许久的野兽,欲择人而噬。
“你杀了阿荼!”
洛书摇头不语,脸上笑意淡淡,目光冷如寒冰,看着赵柯发疯嘶吼,流泪咆哮,如同看一场荒诞的喜剧,等嗓音嘶哑,泪痕已干,他冷声道:“装够了吗?”
赵柯嘶哑难听的声音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头。
“师父,就是他吗?”
身后子车痕白衣漫步而来,用一方雪白的帕子,细细地擦着指尖,身后是已经终结的战场,与跟随的众人。
为首的班主与后裔被绑的结结实实,扔在了大堂,扔在了赵柯面前。
班主身上起了一身红点,被抓地一身血痕,入骨的痒意让他发疯,被扔在地上的刹那就将自己尽量地贴在了地面上用力磨蹭,如同一条肥硕的虫。后裔双臂都被卸了,脱臼的痛苦让他面色惨白,他一身功夫都在双手上,这一动,算是将他逃离的想法给断了。
三人都没有想到,不过短短半日,再相逢,竟然是在这种境地。
班主怔怔地看着失态的老大,喃喃道:“原来老大说的钉子,就是自己啊……怪不得我说那小妮子好看,被罚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后裔嘴里发苦,连老大都被捉住,看来他们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
被告知断绝了所有的希望,往往会有两种反应,或是放手一搏,或是心死如灰。后裔大概是心死如灰的,班主与赵柯,大概会以命相搏。
而班主想得少,要是没有人引着带着也不会起别的心思。
唯一要在意的是赵柯。
可是现在的赵柯,却开始奇怪地发起疯来。
洛书看着发疯的赵柯,嗤笑一声,摇头道:“赵柯,你在假惺惺些什么呢?”
赵柯血红的眼睛望过来,狠狠瞪着洛书,眼中有泪,若是不知名的人看见了,没准还要指责洛书一番。
可是在场的都是知道内情的,哪怕不知道,也猜出了七七八八来。
洛书摇头,冷笑道:“你对阿荼做了什么,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你引诱阿荼被下蛊,将阿荼炼成人蛊,甚至不惜以自身作为驱动人蛊的道具,你不记得了吗?”
“你用的催蛊手段,让阿荼来做这样的事情,但凡场中有人能狠下心来,或是一个不慎,阿荼就要死于刀下,你不记得了吗?”
“这些事情有多危险,你这么疼爱阿荼,你怎么不将自己炼成人蛊呢?”
洛书冷笑着一字一句地说着,字字诛心。
“枉你被空中楼阁的人这样尊敬,被吴妹子这样爱恋,被阿荼这样仰慕,你做了就做了,为什么还不敢认呢?当了垃圾就别想着别人再把你当做知己,你还在装些什么呢?”
赵柯咬着牙摇头,身子发抖,却一字一句都无法辩解。
是他做的。
他没有忘记。
他想说这是阿荼自己选的,他将阿荼救下来难道还不应该有什么报酬吗?他心里的愿望他们怎么知道,他所有要做的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罢了,他们懂什么。
他想说的很多,可是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
洛书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弄明白了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有什么用,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他又何必浪费时间,去弄懂一个钉子的心里路程。也许人家本来就是钉子,所有的柔情蜜意,不过都会为了那个该死的施己教呢?
洛书意兴阑珊,眉间带了几分疲倦。“算了。”
“你们把人放到听风阁那吧。”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他太累了。
可是就在这时,自后院到大堂的偏门,传来了一道……声音。
“赵哥,洛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吗?”
愤怒,难过,不可置信,希冀,侥幸……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赵柯突然止住了发疯的动作,僵住了身体。
他几乎不敢回头了。
“赵哥,你看着我。洛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吗?”
看着赵柯的动作,分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却固执地想要他的承认,或是将她带上桃园,或是将她踹下地狱。
赵柯嗓音干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已经成了一尊雕像。
脚步声渐渐靠近,直到停在了赵柯的面前。
“赵哥。”
“赵哥……”
洛书抿了抿唇,看着吴晓云红着眼眶,木着表情看着赵柯,任他口绽莲花,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他忘了,他确实不想耗费心思去理解赵柯的心理历程,可是有人会。他不想,归根结底是因为不在乎,但是还有与赵柯再亲密不过的人,她哪怕要将自己心揉碎了,也要把心当做趟着过河的石头,一步步地摸索着去到达那个人的心里,去看看与她错落在河岸两侧的那颗心,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本是枕边人。
醉仙楼一片混乱,以至于没人发现,有个担心丈夫的妻子,担心妹妹的嫂子,在昏迷中醒了过来,一路跑到了后院与大堂的偏门处,听完了一折让她崩溃的戏。
吴晓云离得太近了,近到赵柯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如同初见时,那用力挥着锤子,却把自己甩飞过去的少女一样。
“哎呦。”
随着少女低低的一声惊呼,他突然发现,真的有缘分这一说法,明眸皓齿的女子,就这样撞进自己怀里,一路砸到了心尖尖上。
“小云……”
他在吴晓云的目光中抬起头,咬着牙点了点头。
“啪!”
接着,就是狠狠甩在脸上的一巴掌。
赵柯的头被打得偏过去,他怔怔地仰起头看她,脸颊一片湿热。
原本是很干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现在却笼了一层雾气。他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擦去她的眼泪,可是双手却依旧被绑在身后。
他想安慰他的小云别哭,可是却在她充满质问与难过的目光中止了声息。
他有什么资格去安慰?
弄哭她的,不就是自己吗。
洛书说的……其实,没错啊。
赵柯浑身微微发抖,闭上了眼睛。
“赵柯。”
吴晓云声音很冷静,但是依旧能听出微微的哽咽,“老黄的芸娘的那根杆子,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赵柯浑身一震,闭着眼别过头。
“说啊!”
赵柯沉默着,终究微微颤抖着,在吴晓云的目光中,缓缓地、点了点头。
“啪!”
吴晓云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阿荼的蛊,是不是你种的?”
再次点头。
“啪!”
“那针对咱们班子的一桩桩事情,是不是都是你指使做的?”
点头。
“啪!”
吴晓云终于维持不住声音中的冷静,像是咆哮,又像是悲鸣,像是质问,又像是绝望的自问。
“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赵柯的脸已经被打得肿得不成样子,他沉默地低着头,想。
是啊,他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仔细想了想,想起来,是为了权、名声、和钱。
他说阿荼像他妹妹,其实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有个妹妹,不过早夭了。
他本是平民家的长子,父母俱在,兄妹友爱,只是有武林里的人跑了来,让他家遭了无妄之灾,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只剩了自己。
他想去告官,可是官府管不了,他想去复仇,可是没有武功,他想让人帮他,可是没有报酬。最遭的,是那几个伪大侠在江湖上的名声不错,他说了,不但不会有人信他,还会反说他小小年纪就会污蔑人了。
所以他要权、要钱、要名声,哪怕不择手段。
后来他运道好了,捡了一本功法,也就照着练,也是他本就有天赋,练着练着,就把那几个仇人的头砍了下来,祭了天。
你看,他追求的有错吗?没有错啊。
可是为什么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赵柯看着吴晓云的眼泪,感受着阿荼死去后心口撕裂一样的疼痛,突然想起了他要权要钱要名声的原因——
只是想一生平安喜乐罢了。
原来……
赵柯呆呆地看着虚空,笑得很难看,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是他本末倒置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觉得最了不起的不是成功地很好很快,而是等成功之后回头看看,自己初心还在。
借一句话祝福小天使们,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