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言待人一贯春风和煦,鲜有寒冬凛冽之时。
他今日若不是确有了三分失态,断不会如此直白质问苏锦音是否另有所属。
充满情绪的话宣之于口后,他又有些后悔。可想起苏锦音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低头认错的话就很难说出口。
凉风略疾地扫过二人身侧,卷起袍袖发丝的同时,也将那丝丝凉意吹在脸上。
先前秦子言一路疾驰过来的时候,空中就有着细细密密的雨飘下来。待苏锦音出门的时候,雨恰好停了。此刻,细如牛毛的雨丝又重新飘落,甚至有愈发清晰可见之势。
苏锦音双膝都跪在了地上,她低着头,沉默不语。秦子言的问题,她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但这种沉默,显然也是一种答案。
低下的视线略微上抬,苏锦音就能看到秦子言的双手已紧握成拳,他手背的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这是盛怒之态。
苏锦音对秦子言的每一个动作都已经十分熟悉。她有意火上浇油地往前拜了一下。
“呵。”
秦子言果真大受刺激,他往前连迈数步,进至苏锦音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虽然因为苏锦音低头的缘故,秦子言看到的只有那乌发钗环,但她恳切神情,他却能够想象得到。
这种想象,叫人更加愤怒。
他如何能够忍受,前世明明是独属他一人的温柔深情、缱绻缠绵尽数赋予了他人。
秦子言弯下腰,用手挑起苏锦音的下颚,强迫她看着自己。
他那双平日里满是柔情蜜意的桃花眼中印出凌厉的目光,这种不加遮掩的寒意倒叫苏锦音想起了另一个人。
此刻才真正觉得,秦子言与靖北将军李萧然原有一双极其相似的眼睛。两人其实都是瞧人自带三分情的桃花美目。只是,那位李将军太不苟言笑,平日里端的都是一副生人勿近模样。而秦子言却是平易近人许多。
苏锦音想到此处,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轻笑,就感觉到下颚处有极大的力道传来。
就像苏锦音了解秦子言的每一个神情,对于同床共枕几年的女子,秦子言同样清楚对方的神情意味着什么。
他这般看着她,她居然还走神了。
她在想那个男人吗?
秦子言感觉自己的怒火已经从脚尖烧到了头顶,下一刻就可以将他整个人都烧毁。
他就那样凝视着苏锦音,恨不得能透过这种日思夜想的脸,看到她心里去。
天上的雨渐渐变大,本需要靠着风才能感受到的凉意变得随时可得。
雨滴落在头顶、脖颈、手背和鼻尖。
秦子言松开苏锦音的下颚,一把拉起苏锦音的手,将她三两步拉去了屋檐下避雨。
待只需要临街看雨,秦子言又从自己怀中寻了块青色无花纹的帕子出来,伸手要去替苏锦音擦鬓角流下的雨水。
苏锦音退后了一步,躲避之意无比明显。
秦子言的手僵在空中,一颗心沉无可沉。
他问她:“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秦子言一字一字地挤出来,这一句话问得他无比难受。
他脑中满是那个对自己巧笑嫣然的音娘。他很确信前世的音娘心中绝对没有过第二个男人。
可为什么同样的容貌、同样的举止,就连一颦一笑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个人,心却完全改变了?
屋檐下的雨水直直坠落下来。那地面也不知道何时积攒了一滩水,雨水才落下便立刻溅起来水珠,把秦子言那甲胄下露出的衣袍都晕开了点点水痕。
苏锦音低着头,没有看秦子言。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保持这样的沉默,就足以让秦子言不满和愤怒。
看着低头不语的苏锦音,秦子言的拳头越握越紧,他的心头仿佛有一团火,就要不受控制地喷出来;又好似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嫉妒、他愤怒,但他那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怨不得任何人。他是刻骨铭心地记着两人在云城相遇、碧水湖边相处那些点点滴滴的。但面前的苏锦音没有这些记忆。
他可以从头开始。
拳头慢慢地松开,秦子言将那些失控的情绪一点点收敛了起来。他主动退后了几步,与苏锦音保持了一些距离。
“苏姑娘,我会让你明白我的心意。”秦子言简明扼要说了这句话后,就不再多言。
他深深地看了苏锦音一眼,然后阔步走入雨中。
此时的雨势已经甚大了。雨帘隔开人的视线,叫苏锦音看不清楚翻身上马的秦子言神情。
马蹄声渐渐远去,周遭便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苏锦音伸手,接了些雨水在手心。秋日的雨水,凉得仿佛是那冬日的雪。
还有多久?离她前世被迫流亡还有多久?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望一眼那空无一人的街道,苏锦音低头迈进雨中,她甚至都未抬手遮雨,就任由那雨水瓢泼下来。
一把伞却遮在了她的头顶。
止薇将手中的披风为苏锦音系上,关切地问道:“小姐,您还要在外面等吗?”
她说完以后,自知失言,有些不安地看向苏锦音。
苏锦音却没有恼意。她早已知道这个丫鬟聪明,所以止薇看出了她先前在等人的事情,这也不足以为奇。
经由郑氏之事,苏锦音对止薇的忠心无所疑虑,说话就也更加亲近些。她摇头回答了止薇的问题:“不必了。捧月怎么样?”
“捧月担心小姐您,一直催着奴婢出来。她说她自己会睡一会。”止薇答道。
苏锦音迈进自己的院子后,却没有回房,而是拐道走向丫鬟的房间那边。
止薇立即明白过来,步履放得更轻地跟着苏锦音往捧月房中走去。
房门轻轻推开,捧月的声音立刻就传了出来。
“是谁?”她明显有些紧张,因为不想让人发现受伤的事情。
苏锦音走进去,安抚道:“是我。”
止薇立刻搬了凳子到捧月的床边,苏锦音坐下后想去看捧月的伤势,却被制止了。
捧月压着自家主子的手,笑道:“奴婢没事。”
止薇也在旁边劝:“小姐,捧月伤在后背,她若转身,反而容易让伤口再次出血。”
苏锦音不好再坚持己见,但看着捧月的视线却有些模糊。
她险些又让这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丢了性命。
后悔和感动交杂在一起,苏锦音在眼泪掉下来前迅速站起身,转了过去。
捧月却看懂了自家主子的内疚,她说道:“小姐,奴婢没事。奴婢正好偷偷懒,让止薇辛苦辛苦。”
苏锦音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安慰,她低头将眼泪擦了,重新坐回捧月的床边。
她问道:“捧月,你想不想回去看看家人,你不是一直牵挂着家中的幼弟吗?”
捧月没有听出这话外之意,就顺着苏锦音的话继续安慰自家小姐道:“小姐,奴婢一点都不疼。您看,这不是因祸得福了。等我好了,小姐就放我几天假回去看看弟弟。”
苏锦音又问捧月道:“捧月,你饿吗?”
“奴婢还好。”捧月不好意思地答道。她其实是有些饿了。但对着主子,总不好提什么要求。
苏锦音就转身吩咐止薇出去端些吃食进来。她还细致叮嘱了一句,要温热的食物。
待房中只剩下自己和捧月了,苏锦音就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捧月,这些年你陪在我身边,很是尽心。我在这家中的情形,没有人比你看得更多。我有意放你出府,你意下如何?”
捧月没有想到主子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急的立刻要坐起来,却扯动了伤口,发出了一声痛呼。
苏锦音连忙按住捧月,让她继续躺着。
在按捧月下去的时候,苏锦音趁机观察了下捧月的后背。那鹅黄色的衣裳上显出一团血迹。
伤口裂开了!
苏锦音紧张地让捧月转过身去,自己去寻了药来替她涂抹。
苏锦音看不到捧月的神情,却能猜到捧月在想些什么。她细细解释道:“我绝没有不要你的意思。但你与我之间,本不是一般的主仆情谊。我实在不想要你陪在身边受苦涉险。你弟弟如今不是在药铺里当学徒吗?我给你一笔银子,你出府后去盘下一个铺面,待你弟弟学成了,就可以请个大夫坐诊,自己开个药铺。家中有了营生,你以后的日子,一定比跟着我要好过。”
苏锦音想后又道:“这一笔盘铺子的银子只是明面上的。另一份你则自己收好。若以后嫁人了,家中即便没有准备多少嫁妆,也是一个依仗。”
捧月听完泪水也涌了出来,她急切地想要转过身来。这次却是苏锦音压住了她。
“你别动,这样伤口会更疼的。”
捧月听了只好保持背对着自家主子的姿势,她哭着道:“小姐,奴婢不害怕受苦涉险。小姐对奴婢这般好,奴婢觉得在小姐身边,就是最好的日子。”
“你真傻。做奴婢哪有回家做人女儿这么好过?”苏锦音想起前世流亡时听过的一句话,打趣道,“都说女儿家在家中才是娇娇客。做女儿比嫁人的日子还要好过呢。”
“当父母的也不全是为了女儿的。”捧月心里难过,话就有些没有遮拦。
苏锦音想起自己的父母,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
好在捧月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她同苏锦音道:“小姐,奴婢胡说八道的,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没有在意。”苏锦音站起身后再弯腰,用帕子擦干了捧月脸上的泪,她问道,“你爹娘对你不好吗?若是他们不疼爱你,我给你寻个好人家怎么样?”
对捧月做出的这个决定,苏锦音虽然是最近才有的念头,但却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