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旗国医生伯驾的医馆设在洋人所在的新豆栏街。
伍秉鉴引领着香山和赵神枪出了十三行公所的门,穿过十三行的货场,货场前面便是洋人的街区。
货场上忙碌成一团,各种杂物横躺竖放,如同羊拉屎一样零零散散,乱糟糟得没个章法。十三行各行的伙计们如同慌忙的蚂蚁一样忙活着将茶叶、生丝等货物打包,过秤,加盖上各行的标识以后再等候着装上西瓜艇遇到停泊在黄埔港的洋船上。
三个人穿过货场,到了洋人的街区。
洋人街区很整洁,每家店铺前的地面不仅清扫得很干净,而且还用肥皂水仔细地擦洗过,刚从船上运来的洋货也摆放得整整齐齐,不象十三行各家店铺门前,哪怕狗拉的屎风干成白色也不会有人清扫。
洋人的街区中间有一座高大的自鸣钟,自鸣钟与珠江之间是一块空地,洋人就这里修成一个不大的广场,还有座小小的花园,香山看见几个衣装整洁的洋人围坐在花园里的圆桌前喝茶聊天。
伍秉鉴领着香山到了伯驾的医院门口,香山看见医院门口等着看病的人很多,弯弯曲曲地排起来一条长龙。中间除了两三个黄头蓝眼的洋鬼子,剩下的都是梳着辫子的中国人,个个两眼无神,面如菜色,如同霜打的茄子似的。
香山走到门口,抬头看见门口上面悬挂着块木头牌子,上面用英汉两种文字写着“新豆栏医局”,这让香山觉着很新潮。
医馆外面等候着就诊的人看见伍秉鉴过来以后,都纷纷鞠躬作揖,就像和尚看见了佛祖,基督徒遇到了耶稣,嘴里说:“伍掌柜好”、“伍大善人好”。
伍秉鉴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冲着这些人抱拳拱手,满脸谦卑的笑容,两只手一路上都没来得及放下来,跟忙活着吃榛果的松鼠差不多。
伍秉鉴带着他们进了伯驾的医馆。
一进医馆的门,香山看见屋子里宽敞整洁,正中间摆放着一把简陋的木头桌子,桌子后面端坐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洋鬼子。这个洋鬼子满头金黄色的卷毛,他穿着白色的大褂,一副大号白口罩严严实实地捂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蓝汪汪的眼睛。洋鬼子对面坐着一个身材瘦弱的病人,背对着门口,香山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根脏兮兮的辫子在背后耷拉着。
洋鬼子手里捏着一只鸡毛笔,一边用蹩脚的广东腔问,一边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写画画。
屋里还有三五个梳着辫子穿着长袍的伙计跑前跑后地帮着他打打下手。
伍秉鉴指了指这个洋人,然后告诉香山说:“林大人,这位就是来自花旗国马萨诸塞州的伯驾医生。”
正说话的时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伙计走到他们跟前,弯腰施礼说:“伍掌柜来了。”
伍秉鉴冲着他笑了笑问:“容闳,快过来见过林大人。”
这个叫容闳的少年怯生生地走到香山跟前,低眉顺眼地说道:“小人见过林大人。”
伍秉鉴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对香山说:“林大人,这个孩子叫容闳,原本在澳门的马礼逊学堂读书,前阵子学堂的牧师得病回国,他便过来跟着伯驾医生学习。”
这个小伙计双目如潭,聪明伶俐,看上去格外招惹喜欢。
这时候赵神枪凑到容闳跟前,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容闳。容闳让他给看的浑身发毛,香山倒是熟悉了赵神枪的这种眼神,他刚遇到自己时也是这幅德行。
“小孩,你读的是洋人办的学堂吗?”
容闳往后缩了缩,然后点了点头。
赵神枪惊恐地叹了口气说:“他们说洋鬼子办学堂是假,他们想要夺取你的魂魄才是真的,一旦他们吸干了你的阳气,那你就快下阴曹地府了。”
香山忍不住过去踢了他一脚,然后怒骂道:“闭上你的臭嘴,你会吓着这个孩子的。”
当着外人的面,赵神枪倒是给足了香山的面子,他没敢发火,只得很不服气地躲到一旁不说话了。
伍秉鉴冲着容闳说:“赵爷给你开玩笑,你不要当真!”
容闳摇了摇头说:“当初刚进学堂时很多人都这么说,但是学堂里好的很,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而且布朗夫人从来体罚过我们,听说在私塾里读书不听话,先生会用厚厚的戒尺打手掌心的。”
“你说的不错,来咱们广东的很多美国人都是很和善的!”
容闳顿了顿说:“伍掌柜,我正巧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你说。”
“再过几天,澳门有条船回美国,布朗先生和他的太太派人捎信来问我愿不愿去美国,他出船票钱,而且他还说,如果我喜欢学医,到了美国以后便送我医学院读书,以后一切开支用度他都提供。”
“他们为什么选了你?”
“他们求遍了整个学堂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唉,他们夫妇是善良的人,他们苦口婆心地要带我去美国,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们。”
香山听到这里,觉着真实他奶奶的荒诞!
这个时代的人真是有意思,有人求着带着他们去美国,他们竟然不稀罕去,好不容易有个打算去的竟然是出于报恩的考虑。唉,这真是咄咄怪事,滑天下之大稽。
此时此景,让香山想起来他的初恋苏珊。
他读大三那一年,一个叫苏珊的学姐突然跟他好上了,学姐总是满脸愁容,少与人交往,哪怕上课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落落寡欢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
香山起初以为苏珊是江南女子,尽管她长得人高马大,因为她说话的口音和举手投足却很有点江南味道,虽然有些不自然。直到后来该学姐去了美国以后,他才知道该学姐真名叫王六姐,而且学姐也不是南方人,而是如假包换的西北女娃。
在他知道苏珊学姐的真名之前,她不是南方人的秘密他早就觉察了。他们第一次开完房,完事以后,他躲到卫生间洗澡的时候,隔着掩着的门,他隐隐听见洗完澡的苏珊学姐在外面小声打电话说:“额弄你先人滴,嫰说话不算话,老娘额早晚将这事告诉你婆娘……”
当香山从卫生间出来时,苏珊学姐已经恢复如常了。
香山倒不以为意,人总有叫什么的名的权力,而且“苏珊”听上去确实比“王六姐”洋气,而且王六姐喜欢学南方人说话也无可挑剔,大众都以江南女子为美,人家难道没有追求美的权力?
话虽这么说,但是香山后来偶尔想起王六姐,会尽量将她的人和她的声音分开,只见其人不闻其声,或者只闻其声不目睹其人都好些,但是与她相对而坐听她讲话时,他确实总觉着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当苏珊第一次流露出想让香山做他男朋友的想法以后,便纠缠着他去学校外面的咖啡馆喝咖啡。到底去与不去让香山很纠结,他穷得要命,他周身上下翻干净不超过两百块,他倒不是心疼这两百块钱,他只是担心喝完咖啡结账时钱不够,那样丢人就丢大发了。
最后被苏珊姑娘纠缠得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找同宿舍的哥们儿又借了三百块钱,硬着头皮跟着她去那家咖啡馆。苏珊倒是没宰他,轻车熟路地点了两杯咖啡,又点了一些他叫不上名字来的零食,然后开始忧伤地给香山讲她的理想:她正在全力准备考托福,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去美国,可是她在南方某地市委书记的爸爸被查了,家产被没收了,如今缺担保人,没保证金……
苏珊学姐幽怨得跟林黛玉一样。
香山很尴尬,因为自己实在帮不上她的忙。在咖啡馆消磨了半日时光,苏珊喝完了自己的咖啡,然后说回学校图书馆学习。
香山这才如释重负跑去吧台结账,结完账,他悬着的心落了地,一共花了四百八十块钱……
苏珊学姐每天跟能干的愚公一样忙着学英语,那段时间香山需要做的便是每天早晨天不亮便起床去到图书馆门口排队,因为跟苏珊学姐一样准备着考托福出国的人太多了。苏珊姑娘成功地考过了托福,但是香山很快发现她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不好,直到有一天他看见苏珊款款地挽着一个壮得象非洲长毛公象一样的瑞典佬。
那个瑞典佬足有五十岁,地中海发型,满脸的雀斑,肚子大得象待产的孕妇,隔着八丈远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狐臭味。苏珊学姐倒是挺大方,用酥油混着蜂蜜的娃娃音感谢自己和香山的那段纯洁友谊,然后挽着公象的胳膊款款而去。
看着眼前的容闳,香山心里很为苏珊学姐感到惋惜,如果她有幸和他一样重回一百五十年前,估计不必为了出国而委身于那个可以当她爹的长毛公象了。
香山正浮想联翩之际,忽然听到伍秉鉴问自己说:“林大人,您老说容闳该不该去美国?”
香山毫不犹豫地说:“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然要去!”
“林大人真是开通,多年以后,朝廷一直禁止百姓跟随着洋船出国!去南洋讨生的不少,但是越过太平洋去美国的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唉,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早晚会有无数的青年才俊和官宦子弟会削尖了脑袋,想着办法往那里去。”
容闳笑了笑说:“大人真会开玩笑!如果不是因为家穷,谁舍得让自家的孩子去美国那样的荒蛮之地。”
容闳说到这里,羡慕地看着香山说:“大人,我想上私塾读四书五经,象您老一样参加科举考试,考秀才中举人,到京城做进士,如果运气好还可以进翰林院,那样可以封侯拜相,光宗耀祖。唉,可是我家里穷,兄弟姊妹又多,爹娘无钱供养,不然打死我也不会去澳门上教会学校。”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敢说今天春风得意的人以后总是这么好运!”
“你爹娘愿意让你去吗?”
“他们自然不舍得,我娘很害怕,她担心我到了蛮荒之地以后,会被那里的蛮人给生吃了。”
伍秉鉴听到这里,笑道:“哈哈,伯驾先生便是美国人,你什么时候见他吃人了?”
容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娘说了花旗国的人个个都是黄头蓝眼,脸白得瘆人,一看便是营养不良,所以我娘担心我会被他们给吃了。”
“去吧,美利坚的人不是虎豹豺狼,他们不会吃人,你爹娘将来我打发仆人照顾着。”
容闳点了点头。
他悄悄地从衣服兜里摸出来一个桃木十字架偷偷地让伍秉鉴看了看,然后说:“伯驾先生引导我信了耶稣,医院里其他几个人也信了,他还给我们做了洗礼。”
伍秉鉴听到这里,吓了一跳,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把十字架藏起来,然后低声对他说:“孩子,你千万别张扬,如果让衙门知道你信了洋教,非得凌迟了你不可。”
容闳听到这里,吓了一跳,慌忙将桃木十字架重新塞进衣服兜里。
这时候伯驾给一个病人看完了病。一边嚷嚷着喊下一位,一边瞪着蓝眼珠子跟伍秉鉴说话:“哈罗,伍先生,今天清闲?”
“今天闲来无事,特地带钦差大臣来拜访你。”
伯驾围着脑袋看了看香山,然后说:“等我看完病再陪你们说话。”
伯驾说完以后,便自顾自地接着忙活。
容闳给他们端来茶,他们一边喝茶,一边等候着伯驾。
香山问:“伍掌柜,这些百姓找洋鬼子看病不用花钱?”
“医院的开支用度花费的银子都是我们十三行出的,贩夫走卒穷苦百姓到这里来看病是不花钱的。”
赵神枪在旁边赞叹道:“都说有钱的为富不仁,想不到你伍掌柜却是大善人,实在是令人敬佩。”
伍秉鉴赶紧回答说:“大善人可不敢当,只是我祖上经常教导我积善德,这样也算是给后世子孙们积点阴功。”
喝了半天茶,这时候太阳开始垂西,淡黄色的光洒在不远处的珠江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