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狭窄逼仄,伸不开腿站不直腰,如同闷罐一样,香山早就在里面待烦了。
“我早就待烦了,咱们赶快下船吧。”
香山说着话便准备抬腿下去,阿九赶紧叫住了他。
“傻蛋,等会再下船!”
“这个地方快憋死我了。”
“再等会!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如今你可是钦差大臣,皇上的全权代表,按照这官场的规矩,官位越高架子越大,那些下人随便问问,你便慌慌张张地下去,这实在不成体统。”
香山觉着阿九说的有理,这样的场景他似曾相识。
他在京师大读书时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每当有重要人物来学校视察时,系主任宫刑武士便会提前通知他们要将狗窝一般的宿舍打扫得一尘不染。因为重要人物为了表达自己的亲民之意,总喜欢倒背着双手,在一群学院领导的前后簇拥下检查学生的住宿环境。时间久了,香山总结出来一套规律,他可以根据宫刑武士提前告知的时间准确地预测到重要人物的级别,院级的提前两天,校级的提前一周,厅级的提前一个月。
准备迎接重要人物视察的日子漫长而枯燥,他们不得不将本应该率性些的宿舍整理得如同五星级酒店的大堂一样,但是日复一日的如此,实在苦不堪言,有段时间,三天两头有重要人物来学校视察,他们索性将收拾干净的宿舍关窗上锁,跑到外面一家便宜的小旅馆凑合了一周。最噩梦般的回忆是有次宫刑武士神秘地告诉他们,这学期重点任务是宿舍卫生,因为教育部副部长来学校视察,他们差点没疯了……
香山只得听从了阿九的话,在逼仄的船上如坐针毡般煎熬了两个时辰,期间广东巡抚怡良派人来请了两次,直到他眼瞅着黄昏的太阳即将要沉入珠江里,阿九才点头说可以下船了。
香山如释重负,顿时觉着神清气爽,心情舒畅了很多。
阿九忙活着替他梳了梳脑袋后面的假辫子,正了正官帽上的双眼花翎,又扯了扯身上皱了的官服。
第一炮必须打响,他必须将钦差大臣的气势扮足。期间香山闭气凝神,满脑子都是宫刑武夫给他们训话时的模样,昂首,挺胸,踱步,眼神高冷,声音铿锵,满嘴都是永远不会错的废话……
每个细节都准备好以后,香山淡定地站起身来。
他正要准备出船舱登岸,阿九在身后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服,然后低声说:“傻蛋,怡良那个家伙是我们群芳楼的常客,让他认出我来便麻烦了,你先下船,我等你们入了城以后再下船。”
香山点了点头。
阿九留在了船上,香山倒背着双手,昂首挺胸,踱着方步在前,赵神枪紧紧跟在他后面,两个人威严地下了船。
香山的脚还没有站稳,鹰钩鼻子便带着一群官差呼啦一声跪倒在地上。
香山挺了挺腰身,傲然地扫了他们一眼,轻轻地咳嗦了一声,然后威严地说了声:“起来吧!”
鹰钩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如同一条春藤一样靠近香山的身边,点头哈腰地问道:“钦差大人一路辛苦了!咱们进城吧。”
不等香山说话,旁边的赵神枪不耐烦地骂道:“奶奶的,不进城难道让大人在珠江边过夜不成?赶快将轿子抬过来便是!哪里那么多废话!”
鹰钩鼻子不敢怠慢,慌忙吩咐手下说:“还愣着干吗?赶快去抬轿子!”
八个精明强干的轿夫抬着一乘簇新的绿呢轿子到了香山跟前,鹰钩鼻子如同东洋鬼子一样弯腰九十度,挑起轿帘说:“恭请钦差大人上轿。”
此处距离城门不远,溜溜达达走过去也就是算了,可是身份所需,所以香山也不好客气,抬腿上了轿子。
等他坐稳当以后,随着鹰钩鼻子一声“起轿”。
轿子稳稳地抬了起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广州城门下。
轿子停住,落了地,坐在轿子里的香山听到外面有人扯着公鸭嗓子喊道:“恭请钦差大臣驾到!”
紧接着无数声音跟着喊道:“恭请钦差大臣驾到。”
公鸭嗓子凑到轿子跟前,谄媚地说道:“广东巡抚怡良恭请钦差大臣下轿。”
坐在轿子里的香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这时候有人慢慢地挑起来轿帘。
轿帘挑开,香山看见了站在轿门前的广东巡抚怡良。
怡良的长相极为别致:水蛇腰,猴腮兔脸儿,忽闪忽闪的金鱼眼,狮子鼻,鲶鱼嘴……这五官可以轻松地凑足一部简易的动物大全。
香山往怡良身后看了看,看见怡良后面站着一排大清官员。
这些人有广州将军,水师提督,陆路提督,按察使,布政使等等,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朝服,脑袋上都顶着红红绿绿的顶戴,华美的官服上绣着不同的鸟类,有鸿鹄,有野鸭,一字排开,就像象京师大生物学院禽鸟专业布置的展板一样。
这些官员束手而立,噤若寒蝉,满脸的恐吓,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此情此景,连香山自己都陶醉了,那一刻他觉着他就是钦差大臣,钦差大臣就是他。
怡良伸出双手,搀扶着香山下了轿子。
香山扫了一眼众人,然后威严地问道:“哪位是两广总督邓廷桢邓大人?”
怡良听到这里,凑近香山,叹了口气说:“林大人,两天前我便去找邓大人商量迎接您老的事情,可是任由我跑断腿磨破嘴,泡在总督府里劝他,可是这个老家伙倚老卖老,把你贬损了一番不说……”
“哦,他都贬损了我些什么?”
怡良低声说:“唉,这里人多眼杂,都入了城我专门给大人禀报此事。唉,真是气人,但是他比我官职大,卑职实在不敢勉强。”
香山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鼻腔里“哼”了一声,然后冷冷地说:“钦差大臣驾到,他身为两广总督竟然不来接驾,本钦差早晚给这个老家伙点颜色看看。”
怡良见香山生气了,心里乐开了花。
他接着火上浇油说:“谁说不是呢!依照卑职看来,他何止是瞧不起大人您,就连当今皇上也没放在眼里。”
看着怡良的脸,香山知道两个人矛盾很深,便拍了拍怡良的肩膀,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哼,这还了得!看不起我老林便是眼里没有当今皇上,我马上给道光爷上折子弹劾他。”
怡良竖起大拇指,连声夸赞说:“大人行事果然利索。”
香山突然想了想,然后煞有其事地说:“怡大人,听说邓大人做事还算用心。”
怡良听到这里,撇了撇嘴说:“用心个屁!这只老狐狸不过是蒙骗皇上罢了。钦差大人不必担心,这个老狐狸已经失宠了,不然的话道光爷也不会派您亲赴广州来督导禁鸦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