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水两岸下雨了。秋雨击打在曹操的帽盔上, 顺着铁皮滑落, 将后颈的衣服湿透。他凝望着前方波涛汹涌的河水,仿佛连瞳孔都被染成了水黑色。
“报——”一个裨将从泥水里滚过来, 脸上难掩愤恨, “将军, 徐荣那厮又将一仓粮食倒入水了!”
曹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按兵不动。”
“将军,再这样下去, 即便我们打下了敖仓,也没剩多少粮了!”
曹操一剑劈在岩石上:“那也得我们先打下敖仓!他徐荣为什么要毁粮?不就是逼我们过去吗?如今落雨涨水, 若是渡河中途遇袭就是败局!真以为对面西凉骑兵的箭法是玩笑吗?”
主将发了火, 小小的裨将不敢再多说话。
曹操刀剑入鞘, 大步回营, 声音如同钢铁般不可动摇:“坚守营帐, 注意排水。”
背后响起一片应诺。
入了营帐,烘烤的炉火驱散了秋季的湿寒。曹操摘下头盔, 面上流露出两分疲惫。除了夏侯兄弟,曹家兄弟外,主帐中还坐着鲍信和卫兹。这两位按说也不是豫州老家人,但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曹操这个潜力股, 各带着几千人来投。即便是随曹操孤军出击, 也无怨言。
“孟德真是沉得住气。”卫兹是个乐观的性子, 这个时候正在锅里煮压缩饼干碎,满帐子香气,“来来来, 吃点。也不知道仲华用什么做的,香。”
曹操找了块干稻草,盘腿坐了。曹仁年纪最小,充当大自然的搬运工,给曹操盛了一小碗饼干糊。曹操直接端起来喝,入口就是咸甜味,伴随乳品和不知名的谷物味道在口中炸开。不过小半碗就有了饱腹感。
“军粮用蔗糖、牛乳?她真是……”
“二兄的军粮好。”曹仁已经新晋成曹生小迷弟,“五车粮够大军吃上一个月。”
曹操面皮抽了抽,他想要转移话题。“徐荣真是宿将。”
瞬间帐篷里的气氛就降了下来。
鲍信沉脸敲桌:“我听说他东出劫掠时生擒颍川太守,将其烹杀了。如今又毁去敖仓,这可是大汉几十年的积蓄啊!真不愧西凉军凶残之名。”
“凶残归凶残,但确实是宿将。”曹操说,“且对方兵力不亚于我等,又粮草充足以逸待劳,只怕此战艰难。”
两军隔着一条河,这仗怎么打?
要么,渡河,正面刚。
要么,分兵去上下游渡河,绕道敌后。
当然了,也可以无休止的对峙下去。但是曹操想要敖仓的粮,等不起;徐荣得回去阻挡快打入雒阳的孙坚部,也等不起。
急迫让他们无法选三,军事素养让他们无法选一,所以就只有选二——别处渡河。
雨停云消的当晚,在敖仓上游几十里处浅滩,曹操所率领的五千骑兵与徐荣所率领的五千骑兵撞了个正着。
徐荣当即大笑:“曹阿瞒,看来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听说你少年时曾在并州与董相国共事,不如归顺我等,一同享中原富贵啊。”
“哈哈哈。”曹操大笑三声,“我生在中原,若是为了荣华富贵,又何必倾尽家财出兵伐董?大丈夫除却美酒美人,还有家国大义!只有小人才不明白这个道理!”
“将士们刀头舔血,不就是为了那点钱财。你问问你身后的那些人,是想为大义死呢,还是想养家糊口?”
曹操这时候无比庆幸他带的大部分是自己的铁杆虎豹骑,若是临时招募来的村民,只怕是会被这种老流氓动摇军心。
“难道只有我们怕死,你的人就是神仙?”曹操挥剑砍了一匹受惊后退的马,鲜血洒在河滩上,被月光照成蓝紫色。“奇袭已经不成。诸位,狭路相逢勇者胜,杀啊!”
这场被后世称为汴水之战的小规模接触,一直持续到天光大亮。战马和人类的尸体堵塞浅滩,鲜血将仅剩的河水染成红色。下游的双方大部队发现河水的异状,也纷纷赶赴上游加入战斗。
这回,曹操的部队因为被拉低平均素质而逐渐露出颓势来。
“不成……呼……得撤……”曹操已经力竭,在士兵的帮助下避开一个来自背后的攻击,又挥刀砍倒一个西凉兵。他的刀是南岛第四批人工打造的精制刀,可以说是当前最新技术的结晶,然而此时挥舞起来也沉重了不少。不知是刀钝了,还是他曹操手沉了。
每当陷入绝境的时候,曹操的脑子就转得特别快。
也正好是机缘巧合,一个戴着西凉军军官头盔的头颅骨碌碌滚到曹操脚边,头盔顶上的白毛已经被血染红,看上去就跟徐荣脑袋上的红缨似的。
曹操赶忙将那个脑袋划花了,然后一刀戳着高高举起,大喊:“徐荣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冷兵器时代,将领的重要性对于军队来说无比重要。顿时西凉兵就生出退意,而曹军士气大振。
徐荣心中大概是闪过了一声“卧槽”,当下架也来不及打了,连忙跳回马上,让士兵们能看见自己:“徐荣在此,休听野犬狂吠。”
曹操没等他说完,就继续高呼:“刚刚传来消息,孙坚已经打进雒阳!弟兄们,杀啊,不能让人抢了头功!”
曹操边上的亲兵都是十多年的自己人,打小就跟他混,这还能不明白他的用意。马上就有人跟着喊:
“雒阳破了!”
“孙坚攻入雒阳了!”
……
喊得人多了,连徐荣自己心里都一个“咯噔”。他还真怕董卓被人抄了老窝。董卓麾下最大的三支军队,一支去冀州打那个什么“黄天帝”了,一支在雒阳城杀烧抢掠,剩下的,就全在这里了。
自己人知道自己事,雒阳城太大,地势又平坦,根本防卫不过来。若是孙坚真突破了南边的关卡,只怕董卓要凉。
于是他只能慢慢收束队伍,往河西岸回撤。
曹操损失过重,也不敢追。
在双方有意避让之下,到了第二天傍晚彻底脱离接触。此时,西凉军战损超过四分之一,而曹军只剩下了不到二分之一。
“将士们已经很勇猛了。”曹操清点完人头后,叹了口气,他一开始也能和徐荣拼个半斤八两,但等到后面的那些民兵加入之后,严重影响了作战风气。逃跑的、吓傻的、装死的,数不胜数。
如今缺的一万人,也不知道多少是当了逃兵,多少是当了死鬼。
夏侯惇愤怒极了:“关键时候,还是咱们自己的骑兵靠得住!可怜这些精兵被拖累,五千铁甲只剩二千!”
这话惹得鲍信和卫兹一阵阵尴尬。
“两位本来也不是武将,这些乡勇也是临时来投,与身经百战的西凉军打成这种局面,已经很好了。”曹操连忙安慰,“同样是乡勇,典韦就很勇猛,我见他斩首数十,勇不可当。还有刚刚那个帮我送了个偏将头颅的,也是穿乡勇的盔甲。你,对,就是你,过来,你叫什么?”
跑过来的是个大块头的年轻人,五官平平,眉眼中有种粗豪的侠气:“大兄,我是谯县曹氏的族人,名叫曹洪。”
曹操一愣,转而感动起来:“家门之幸。你是大伯那一脉,还是三叔、四叔那一脉?”
曹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说话。
曹操意会,这大约是个偷偷跑出来的庶子,混在乡勇中而不是像曹仁似的直接到他面前,只怕以前在家中日子不好过。但曹操是什么人,管他什么出身,有勇有功,他就敢提拔。
“好兄弟,”曹操拍着曹洪的肩膀,“这次多亏有你,以后就跟大兄混。”
曹洪偷偷红了眼眶:“诺。”
他到这里算是出头了。虽然从亲疏上还比不过夏侯兄弟和曹仁,但好歹有了亲手争前程的机会,不再是朝不保夕的庶子、小卒了。
雨后的树林里还有些潮湿,曹操不敢久留,趁着天没有黑透,连忙带着残兵旧部往敖仓的方向转移。然而他在敖仓附近的林子里等了三天,没见到徐荣的部队回过味来打他。
曹操一拳击在掌心:“不好!只怕是孙坚真的打进雒阳了!速速传信酸枣,我等先去援助孙文台!”
此时的雒阳,已经燃起第一缕黑烟。
董卓站在堆满金银珠宝的马车上,亲手扔下火把点燃了浸油的朱雀门。“走!带上皇帝、百姓和钱粮,咱们回长安。只要雒阳空出来了,那些个关东军自己就会打成一团!”
如狼似虎的西凉军用鞭子抽打着官员和百姓,逼迫他们上路。若有不肯走的,或是所带钱财多的,就被杀死在道旁。血腥味飘散不去。
小皇帝刘协还是个幼儿园娃娃,但也知道自己的家被烧了,自己的百姓被杀了。他缩在车板上,又是恐惧又是仇恨地仰望董卓。
“哈哈哈。”董卓粗暴地揉了揉小皇帝的脑袋,“这值得什么?你是皇帝,到了长安也是锦衣玉食。”
刘协不说话,扭过头去。他所乘坐的这辆马车,车辙印是红色的,不知道沾了谁的鲜血。
“离开之前,朕要去邙、邙山拜别皇陵。”刘协到底将这句侍中蔡邕教他的话说了出来。
董卓又是哈哈大笑:“皇帝有孝心,正好我也要去。”
皇陵中的陪葬品他早就眼热许久了。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冲帝怀陵、灵帝文陵,都在北邙山上。别的也就罢了,灵帝是刘协亲爹,光武帝是东汉开国始祖,少不得那些文武百官要去坟前哭上一哭。
保皇党们不爽,董卓就爽了;当着他们的面盗取皇陵,更是满足他变态的快感。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弱弱叽叽的百官中有个叫荀爽的,即将引来一个千年后的幽灵。
“我虽然暂时离开,但若是慈明公有难,我一定会义不容辞地赶回来,请到时不要将我挡在门外。”少女的声音似乎穿越十五年的时光,如丧钟般响在雒阳城辽阔的夜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