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说日本人信的佛法是假法,应传正法于日本,自可消此妄业;有的说不要怨恨日军,他们也是为无明所迷,做下无数罪业;有的说日军死后多半要入地狱,我等还要舍命去救护他们,以求菩萨行;也有的说日本与中国佛法同源,现只是兄弟阋墙不日可除;更有许多不知日本为何物,只当是药叉祸乱,须卫道降魔……
马丙笃听了十几篇便昏昏欲睡,直到更登活佛念起一篇题为《国强法盛,知日人多面而佛法无类》的文章,不由打起了精神。
“昔唐时,华族强盛,日人适土,是以佛法东渐,显密齐扬;今孱弱如是,空言般若,虚怀慈悲,日人岂可欣欤,安见佛教之能救人度世,是强与弱,救人与自救,皆无关佛教也……”
洋洋洒洒五千余言,大意是国强则佛法强,国弱则佛法弱,佛法与国运实为一体,中国是中国佛法,日本是日本佛法,均是拿来印度佛法而为己用。如同人有多面性,佛法也有多面性,这也是今天佛教宗派林立,无大一统局面形成的原因。在日本战国时代,很多战士都有自己的法名,把佛陀当成战争守护神,这便是侵略争斗的佛法,在西藏河谷地域,乡间村落有驱雨散雹的喇嘛,这便是耕耘种田的佛法。佛法是世人的佛法,而不是佛陀的佛法,佛陀心中定无成法……
听完此篇后马丙笃不再听其他的,高声道:“就是此文了!”
经堂中应声站起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喇嘛,躬身走到马丙笃面前,拜伏在地,以额头触了马丙笃的脚尖,用不甚流利的汉话虔诚说道:“上师吉祥,喇嘛千诺!”
更登活佛微笑着走下宝座,向马丙笃介绍到:“这位便是我的师弟,你刚才挑中的解题文章正是他所写。”
马丙笃心中也没了计较:“这题目他为何解得如此透彻,直似我心中所想?”
听了更登活佛下一句解释后,马丙笃如同受了电击:“我这师弟是日本人。”
更登活佛抬手虚压了一下,安抚马丙笃和其他考察队员勿要惊讶,细细讲起了这个日本喇嘛的由来经历。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又相继占领蒙古的察哈尔、绥远和黑吉两省的牧区,将锡林郭勒、乌兰察布、伊克昭等盟旗并入伪满洲国,其时喇嘛教在蒙古诸部流传甚广,每十男即有一人为喇嘛,伪满洲国兴安总署担心蒙古各部受佛教影响而脱离统治,先禁止喇嘛干涉政治,后受抵制于1933年又改为掌控利用喇嘛教,出钱拉拢少数活佛,甚至每有活佛圆寂处,关东军参谋部出面组织寻找转世灵童。并从蒙古各寺中选择一批年轻喇嘛赴日本参观,分驻各寺学习日本佛教流派教义,还有数学物理等一应新学,以求从思想上改造年轻喇嘛,加强对日本的认同归附。
其中一位修为精深的蒙古喇嘛道吉被日军以焚毁寺庙为要挟,无奈从蒙古到达日本,在京都的净土宗本山智恩院学习,道吉聪慧,几月便学会日语,又将日本净土宗佛法与所学密宗萨迦派相证相补,竟在智恩院中传起喇嘛教来,一个法名妙空的日本青年僧侣对喇嘛教尤为喜爱,每天追随道吉求问教义,未一年,道吉无可相授,告诉妙空,更高的佛法只能赴西藏萨迦祖寺求学了,这话妙空便记在心中。隔了一年,日军选派僧侣赴伪满洲国弘法,妙空报名,经考核脱颖而出,随即来到蒙古,趁日军不备借机而遁,经甘青远赴西藏,彼时西藏全境闭关,拒绝外国人入内,妙空佛家弟子不打诳语,不肯隐瞒日人身份,被阻止不得入藏,权宜之下,只能退回青海,转道西康,因木雅塔公寺也是萨迦一脉,更登活佛德高望众,广开佛门,不在乎妙空的日本身分,就在此停留了下来,居寺一年,妙空佛法修为神速,正式改换门庭入了萨迦花教,法号却未改,更登活佛不知为什么不收妙空为弟子,只以师弟称之。
妙空也知萨迦教义须上师引导修行,更登活佛并非自己的本位上师,便去年保玉则神山下的仙女湖观湖象,得到指引,这才有了今天马丙笃出题辩经的一幕。
马丙笃扶起妙空,怅然道:“妙空喇嘛,我自问无可教你,又有任务在身,此去积石山考察路途艰难,你虽是空门弟子,但两国交恶,你回去修行方是上策。”
妙空的汉话还算跟得上:“上师请勿折了我求佛之心,妙空俗家虽在日籍,但一心向佛,常常祈福休兵,自来中国便发愿不证菩提誓不还乡,即是两国兵事死在这里,也如修行。”
更登活佛也插了话:“马队长,你教他什么在你,他学到什么在他,难道你劝他回去,在蒙古草原上宣扬日本佛教,同化我族众生不成?”
马丙笃心中掀起波澜,到底是应或不应,看了看坐在稍远处的伍泰西和赵如琢,二人也是平静的望着自己,看来这主意还得自己拿。
妙空此时说了一句极为关键的话:“上师,你们将要考察的那个地方,我去过。”
马丙笃更为惊讶:“你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你是如何去过的?”
妙空合什颌首解释:“前年我自西藏转道青海,再南下康定时,中途迷失方向,在一片蓝色湖泊边上偶然发现一座山洞,避了一晚,此洞颇为幽深,我一人之力也无法探寻究竟,后来辗转来到胜寺木雅塔公,去年在仙女湖冥坐观象时,看到一队人马进入此洞,我的上师也在其间,故窥知一二。”
更登活佛抚掌微笑:“因果机缘有生有续,马队长,且让妙空跟随于你,先做个向导,至于你是否做妙空的上师善知识,另行定夺如何?”
一句话点醒局中人,马丙笃弯腰沉声说:“多谢仁波切指点,晚辈执于一己私念,险些误了考察大事,也误了妙空喇嘛的一片真心。”
说完成些话,更登活佛带几人到了自己的经舍,伍泰西又问了妙空山洞位置,根据地图推算,正是在积石山西侧,与伍泰西考证的所在完全一致,几人不禁对佛法神通深感震撼,再看到满寺神佛时,眼中多了敬畏之意。
第二天一早,妙空收拾了行装,随考察队出发,木雅塔公全寺鸣钟,更登活佛带领僧众念起《大威德陀罗尼经》,为考察队加持护法,求取平安。
妙空骑马跟在马丙笃身边,处处持以弟子礼,马丙笃问什么说什么,此外别无他言,多布和康藏士兵却因为队伍中多了一个喇嘛,感到心情大好,也不管这喇嘛的日本人身份。只因佛法宣扬众生平等,印度尼泊尔的喇嘛常来西康,这日本喇嘛彬彬有礼,更易相处,所以康藏士兵这个布施银元那个供养酥油,妙空也抽出时间,一一为其念经去灾,后来形成了惯例,每晚宿营后妙空均为康藏士兵讲经传法,渐渐的,在曹证的带领下,老一营的队员在不值守的情况下也加入到听经行列,似乎成了考察队晚间的必修功课。
伍泰西看到这个场面很是高兴,听妙空讲经总比闲得极致吹牛好,马丙笃和赵如琢葛凤兰也经常坐下听讲,选择自己接受的吸收思考,对于一些过于陈腐的古人观念也不批驳。
如此讲了几天之后,伍泰西让赵如琢换下妙空,讲些中华源流,康藏肇始,藏王一统,唐蕃和亲的历史典故,赵如琢毕竟正规大学出身,不似妙空经常用些悬虚字句,用大白话如同说书一般,吸引了所有队员的兴趣,多布等人听了十分感叹,自己作为一个藏族人却从不知祖先辉煌,自小听的都是神佛传说,如今听了正史,才知藏人在中华历史中的地位,无比兴奋。
马丙笃也登了讲坛,主要讲了康藏军史方面的事例,有反抗清廷的大小金川起义;抗英守疆的宗山自殉故事;百年前英人侵占拉达克,满清驻藏大臣拒不发兵以致丧失国土的教训;也有日本人侵略东三省的现状,并为妙空虽是日人,却一力反战的善举大加赞叹。同时,马丙笃也提醒到,去年英人出版的地图上无端将藏南九万平方公里土地划归印度,恐怕将来两国还有一战。
这下无论是康藏队员还是老一营队员,均对英人和印度对我国藏区一百多年来的侵占极为愤慨,日本人仗着舰炮犀利欺负我们,就连印度疲弱已极的国家,也居然挥刀相向,真看我中华无人了么?!在队员们先打日本还是先教训印度的争论声中,马丙笃心情也极为振奋,自古弱的从来不是士兵,只要善加引导训练,必然是猛虎一般,弱的恰恰是朝廷政府,如今文官贪钱武将怕死,破碎江山何时再成金瓯。
后面的晚课中,又加了技艺交流一项,汉藏队员各展功夫,探讨心得,队员均有一身绝技,施展自是熟练,却从未在人前讲过,好在有马丙笃和多布协助分析,队员们在乱问乱答间,各自得了体会。老一营队员从康藏士兵身上,学了马术和机动奔袭,康藏士兵也从老一营队员处学了单兵与协同作战,考察队军事素质提升极大,甚至在金川峡谷中组织了一场有模有样的攻防演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