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一片明亮。
我进入时发现里面有几个人,但我没细看。只望了书桌之后的男子一眼,就立刻跪下来,抬头说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空荡荡的大厅里静悄悄地,只有我一个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话音轻飘飘地在房里回荡着,无人应和。
头顶的几盏琉璃玉灯发出明晰柔和的光,但我的心里却有如被沉重的大石压迫,脑袋也被厅里的燃香熏得有些昏昏沉沉。厅里安静莫名,我一点大气也不敢喘。
细察之下,在我一侧,赫然站立着夏泠然,莫西予,莫南洹,他们都在。不过,还有当朝的苏老丞相和一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看那个陌生人身上的官服,我知道他便是最近声名大振的状元索罗,大士族索族的族长索杰的独子。那人斯文俊秀,面上无波,侧望了我一下,便转过头。此人是清高文雅之士,我猜测他对我的唯一打量便是充满轻蔑,心里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他们几人都直立于一旁,只有我一人跪着。打量他们的时候,我不得不微抬起头,这种感觉很怪异。我暗揣,皇帝是否有心在羞辱我。于是,我又抬了一眼看向皇帝。
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箭一样的射过来,我身子一阵哆嗦,惊恐不安,躲闪着他的目光。皇帝面如冰镇,眼里如同笼罩着万年寒霜,没有丝毫感情。他犀利的眼神,会让人感到无所遁形。
我嗫嚅了几下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有些胆战地低下头,我心慌不已。
避开了那个冰冷的目光,我暗吁了一口气,直盯着底下铺着黑色大理石的地面。玉灯照明下,光洁的黑色大理石上,有如一面汪汪黑玉水镜,在上面能清晰地看出自己有些发抖的身影。
此时已是凉秋,天暗微凉。我所穿的衣服华而不实,只能装饰,不能御寒。大理石上寒气直逼膝盖,让我不住打寒战。(看来,太子是冷得发抖,不是害怕得发抖。)
厅中仍是一片沉重的安静。我不时抬头偷瞄皇帝和身边的几人,他们个个表情庄重。
依旧是青色衣袂,玉荆简致,面目清静悠远,夏泠然此时似在沉思。他手持一份黄折,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我羡慕万分,一袭青衣,朴素高雅。太傅无论何时,总是有着出尘的气质。即使表里不如一,但看起来也格外赏心悦目。心里感叹,太傅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命,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样,随便穿身衣服觐见就好了。现在跪地,衣服更显促身,害我大气都不能揣。
他左侧,三皇子莫西予静静地立着。他和我一样,也是一身华饰。但是,一身月白色的束袖二龙抢珠的外袍更显得他身材颀长。头上束着嵌玉紫金冠,更是为他的俊逸添上几分贵气。他和皇帝长得最像,特别是那双一样犀利的眼睛。
他与我不同,他才是真正有资格当上太子的人。即使不论他的能力才气,只凭他的气质,他也会是日后当上皇帝的不二人选。相较之下,这身浅黄色的太子服,穿在我身上,实在是暴殄天物。我既穿不出这身衣服的美感,它也不能彰显我的不凡。若是莫西予,也许是相得益彰。
对于我名义上的三皇弟,要不是知道他还小我三个月出生,我一定会觉得他大上我几岁。虽然年仅十七,但却看不出一丝稚气。温和的目光如止水,看向你,却会让你感到深不可测。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早熟的小孩。当年我欺负他和小屁孩的时候,却发现莫西予这个小孩不简单。小小年纪就有着与他年纪不一样的心思,而且天姿聪颖,假以时日,又是一大人物。
他长得像皇帝,性格却有点像太傅,连气质也像。我知道,太傅其实是两人的太傅。夏泠然既给我传课,也给莫西予授业。只可惜,教了这么多年,就只有莫西予越发像他。像他一样阴险,我的想法。我也还是老样子,我的确学不来那种高雅出尘的气质。
站在他旁边的,便是那个今天被气得咬牙切齿的四皇子莫南洹。他一身淡紫长袍,虽小我三岁,身量却比我高。眉目间能看出与皇帝也有几分相似,但那双凤目却更像他的母亲沂妃,一样的好看。
也只有在他和我作对或生气之时,才会让我觉得他的确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孩。皇宫的孩子都早熟得可怕。幸亏,我的先天条件比他们好,否则我早就被吃得连渣都吐不出来。
说起他们两人的母亲——沂妃,在我印象中,她是个温婉可亲的女子。我年幼时,她会趁皇帝不注意时,偷偷看望我。每次来时,她总会给我带来几样点心和小玩意。即使那时她已身为皇后,但对于在她看来只有两三岁的我,她也展现出温柔的母性。这些,我都有记忆,而且永生难忘。
可惜,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却过早离世。没人知道,她弥留之际,曾把我叫到床头告诉我一个秘密。也没人知道那时还未六岁的太子,已经向沂妃说出了他的一个决定。更没人知道,沂妃去世时,平时和沂妃并无太大关联的太子整整痛哭了一夜,而且是躲在沂妃生平最爱的桂花树下偷偷哭泣。这些,或许不会有人知道了。
只是,昔人一缕香魂已升三界之处,一切都过去了。沂妃是笑着走的,平时颦眉蹙宇的温婉女子,在最后一刻,却带着罕见的美丽微笑。那抹令人难以忘记的淡雅的笑容,是欣慰,是宽心,是解脱,是开怀,是悟世……
黑白的回忆中,只有这一抹清雅的浅彩。无情的风雨中,唯一的美好被摧散,只剩下痛苦和丑陋。华丽的皇宫中,只余下一个小孩,孤独无依,无人关心。
现在,剩下的只有回忆,永远的回忆。透过那双相似的眼睛,尝试着回忆。
只是,这双眼睛,从来没出现过温柔的色彩,有的,只是厌恶和生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