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候恰到好处,可巧这日又遇时机成熟。
安瑾所患之疾虽无大礙,可因为这几日尚且有些畏寒,需用当归四逆汤的方子调补,抱琴亲自去守着火煎汤;而安然历来有热咳之症,往常也爱用食补,这日午后恰好就嘱咐了桐华去厨房让准备一盅川贝炖梨。
自从旖景上回出手责罚了张嬷嬷母女,落英院的奴婢再不敢轻疏怠慢,尤其桐华这个大丫鬟,非但一扫多年刁奴作风,竟像脱胎换骨一般,竟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安然身上,这日得了嘱咐,虽知有厨娘照管着火候,依然担心旁人不尽心,特意安排了个二等丫鬟去督促。
安然午后小憩未醒,不想那丫鬟就满面火气地踱着风风火火的步子回来,一条墨青绣棠长裙上湿了好大一片,桐华生怕吵醒了安然,将人拉在院子里头询问,才知道是抱琴无端挑衅,竟将二娘要的甜品故意洒泼,还存心烫在了丫鬟身上。
桐华大怒,这姑娘原本脾气就不大好,又仗着有单氏在身后撑腰,当惯了王府的“二主子”,从前她与抱琴关系倒还不错,主要是抱琴巴结着她这个有夫人陪房作为后/台的体面人,可自从桐华被世子妃的果辣震慑,又接连受了许多小恩小惠,对安然尽心竭力后,小谢氏对她就大不如前,时常冷嘲热讽几句,连带着单氏与张嬷嬷这对姑嫂之间也为此“生了嫌隙”。
抱琴就此不将桐华看在眼里,又因为身负使命,见机就会撩拨一二,两个丫鬟已经打了好几场嘴仗,结下了梁子。
之所以没有大闹一场,全因为抱琴没有撩拨起安瑾的怒火,还不敢太过放肆。
不过这回,抱琴显然已经拿了令箭,再无忌惮。
桐华想着安然眼下有世子妃撑腰,自然更无畏惧,又想着安瑾不过是个伶人之女,原本就是夫人的眼中钉,虽往常瞧着也与世子妃有些亲近,比起安然来到底差着一层,更不将抱琴看在眼里,点兵点将般喊了几个小丫鬟跟在身后,气势汹汹就杀去了厨房。
两个厨娘眼见事情要闹大,生怕泱及自身,陪着笑脸正要上前劝解,险些没被桐华一伙推搡得仰面朝天,眼睁睁地看着几人撸了袖子进备膳间,便听一阵咣当碎响,好一番叫嚣吵嚷、鬼哭狼嚎。
却是桐华操起根火钳就将抱琴守着的四逆汤从火上砸扫在地,又亲自动手呼喝着小丫鬟上前揪着抱琴就是一场好打。
抱琴是有意闹事,当然也备了两个助打的小丫鬟,一是没想到桐华竟这般蛮横,领着五、六个前来闹事,二来也是有意要先吃些小亏,自然落了下风,不但被沸汤烫了脚背,脸上也被扬了长长几道血痕,一件七、八成新的缎面夹袄也被扯坏了衣襟,裙子上更是印了许多个脚印。
桐华发了一场威风,还不忘嘱咐厨娘再重新准备好炖梨,眉飞色舞扬场而去。
抱琴自然是痛哭着回去告状。
安瑾听说后被气白了脸,二话不说领着抱琴就去落英院兴师问罪。
她没有听丛于氏的指令行事,一来是担心如于氏所言等小谢氏清醒过来后逼迫行恶,二来也担心生母心存不甘,一意要通过谋害长嫂为将来富贵铺路,挑唆着父亲授命她再行投毒之事,尽管对于后者安瑾实在不愿相信,却不得不忌防为先。
所以便想利用抱琴与小谢氏,同安然闹上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长嫂那边已经有了隐晦的暗示,也必然会配合,只要长嫂偏向安然,她便会借机与关睢苑隔阂生疏,既起了争端矛盾,自然就没有亲近的机会,再不会有人利用她投毒害人。
而对于生母那边也有交待——十分不巧,她还未找到合适的时机,竟被得了小谢氏授意的抱琴先挑衅生事,长嫂为顾安然对她心生不满,这时机便再也没有。
生母毕竟不在王府里,不知事发起因与仔细,也只能相信她这番话。
这就是安瑾唯一想到的,不被牵涉进阴谋纷争的办法。
也不会违逆父亲,依然得他维护怜爱,不至在王府完全无法立足,沦落到更加凄惨悲凉的处境。
而对于今后,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竭力保全自身。
可是安瑾没想到的是好端端的计划,却因为一个不速之客的横加干涉再起波澜。
这个不速之客正是秦妃。
早在上元佳节那日,秦妃折辱旖景不成反而被人轻视,心里的郁火就越发篷勃,简直有焚烬五内之势,原是迫不及待就想来楚王府里当面羞辱旖景一番,不曾想邓妃眼看下月就将临产却不慎染了风寒,有些咳喘。立即惊动了宫里,连太后都亲自过问,陈贵妃更是诏了秦妃入宫好一番提点警告,务必保证邓妃顺利产子,让秦妃切莫大意疏忽。
秦妃只好暂时摁捺怒火,在家坐镇,督促着太医诊治开方,下人们尽心服侍。
邓妃原就生得狐媚,颇得四皇子宠爱,秦妃对她只有一肚子妒恨,眼瞧着邓妃先有了身孕,她还不得不嘘寒问暖、悉心照料,心里的妒火险些没有掀开天灵盖,五脏六腑都被忍字那把利刃绞得血肉模糊。
好容易盼得邓妃有了好转,太医总算说了句无礙,秦妃立即入宫复命,却又听陈贵妃说起一事。
于是出宫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楚王府,一是想在旖景身上发泄一番这些日子积蓄的肝火,二来也是要挑拨小谢氏越发不满,与旖景争锋相对。
江月这日趁着午后小憩醒来的无聊闲睱,正拎着芷娘立规矩——她在王府也只能拣这一枚软杮子捏捏找回废尽心思嫁入宗室的优越感,还因为芷娘身有诰命不能下狠手,江月捏得不那么酣快,无非是让芷娘立在一边端茶倒水听她训话罢了。
听说秦妃驾临,江月登即没了心情管教妾室,换了见朱棠妆花氅衣,便随着小谢氏身后迎去二门恭候。
双方一番客套,秦妃却没有先说正题,皮笑肉不笑地提起旖景:“上元节那日就想着她,偏她尊贵,竟请不动大驾,今日正好得空,原是想来与阿月闲谈,顺便也问问阿景成日里都忙着什么,论理她眼下也没掌着中馈,却比夫人还不得闲。”
这话就是暗怪旖景没来恭候了。
小谢氏听得眉梢直晃,与江月会心一笑,装模作样地问身边丫鬟可知世子妃现在何处。
听得是在荣禧堂陪着老王妃打牌,秦妃笑意里更带冷意:“正好,我也该先给伯祖母问安,当她老人家的面儿,也好请教咱们世子妃除了戏耍,还有什么大事缠身。”
一行人就往荣禧堂去,而祝嬷嬷也早得了信,禀报进去秦妃驾临。
老王妃就蹙着眉头,她也还惦记着秦妃老找旖景的碴儿,心里对这人就不欢迎,说了一句:“她怎么来了?”
旖景便放下手里的纸牌,先掺扶了老王妃上炕,笑着说道:“秦妃往常不爱与人来往,偏偏弟妹与她还投契,应是来找弟妹说话的吧,上门是客,我去院门前迎一迎她。”
祝嬷嬷又说一句:“奴婢也听说是夫人与月娘陪同着秦妃往这边来。”
老王妃听了未免火大:“别让黄氏进来,胳膊肘子往外拐,就盼着外人给景儿找不痛快,我就见不得这样的人。”又拿不准待会儿要拿出什么态度应付,同旖景商量。
“祖母想说什么话就说,无需任何顾忌,您是太妃,又是秦妃的长辈,不需忍她拿腔作势。”旖景也知道秦妃的性情,无非就是要来找回上元节羞辱不成的“遗憾”,对于这人,旖景半点也不想隐忍。
若是客套着能改善彼此关系,她也不妨伶俐讨巧,显然秦妃的怒火不是这么好扑灭,真让她欺了一回,说不定就会上瘾,每当心浮气躁就要来欺上一欺,就秦妃的器量,只怕就没个畅快的时候,旖景可没有黄氏那般隐忍不言的“贤良大度”,让秦妃发泄完怒火神清气爽了,她却成了专职受气包。
既然总得有一人不痛快,还是让秦妃继续怒火攻心吧。
又说江月,眼看着秦妃来者不善,实在想亲眼目睹旖景也尝尝被人小看打压的场景,以疏她郁郁不得志的窝囊气,但老王妃明言不让她踏入荣禧堂一步,故而虽跟着秦妃来了这处,心里也还有些忐忑,存心放慢了步伐,磨蹭在院门前。
旖景与祝嬷嬷迎了出来,以常礼相见,落落大方连看也没看江月一眼。
秦妃倒也没站在院门前就跟个泼妇一般发威,逼着笑脸寒喧了几句,走进几步,却见江月并没跟上前来,扫了视若无睹的旖景一眼,转身冲江月招了招手:“阿月怎么愣在外头,快些进来。”一副反客为主全不见外的热情样。
江月心下喜欢,想着有秦妃发话,老王妃怎么也该卖上几分情面,只要今日踏进了荣禧堂,将来这禁令也就有所动摇,她倒不奢望着能再讨老王妃的好,不过想着如此一来也能在下人眼里挽回一些体面。
才一抬脚,却被祝嬷嬷阻止:“月娘,老王妃有令,让您在外头等候。”
江月俏面一白,又瞬息间血气上涌,一时觉得廊子里站着的丫鬟看着她都是一脸嘲讽的笑。
秦妃冷冷扫了一眼祝嬷嬷,微挑了眉说道:“楚王府的嬷嬷实在严厉。”
小谢氏就想趁机喝斥祝氏几句,却被旖景自然而然地接了句嘴:“秦妃有所不知,祝嬷嬷是祖母身边最得信重的老人家,咱们这些做晚辈的也都得尊奉着。”
小谢氏在老王妃面前也是晚辈,那斥责的话就被塞在了嗓眼里,强忍住一阵烧灼般的辣意。
秦妃还没发力,就眼看着“助拳”反而受了折辱,郁火再积厚了几分,又见老王妃一副爱搭不理稳坐炕上的模样,好一阵腹诽——老王妃虽是公府嫡女,却是在市井郊野长大四艺不通的蛮妇,常听家中祖母笑话她粗鄙懦弱,虽是太妃,可以往宫宴上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主,在贵妇群里连话都插不进一句,临老临老,却也端起架子摆起威风来。
她心里虽说鄙夷,好歹也是受过世家礼教的闺秀出身,还不至于当面说难听话,嘴巴上倒和气,像打趣一般:“都说伯祖母偏疼阿景,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不过我可得为阿月说上句好话,她也是您老的孙媳妇,巴望着在伯祖母跟前尽孝呢。”
老王妃看了一眼旖景,见“军师”没有别的示意,只一脸温婉的笑容,于是也就直话实说:“若真是孝顺人,就不会在回门礼那日挑唆娘家来夫家闹事,这样的媳妇换成谁家也不待见,我气性大,看着她就觉得心闷气短,黄氏别挑事生非跟我添堵就是最大的孝顺。”
秦妃笑容一僵,心里直骂了好几声“果然粗鄙”,哪家长辈当外人面会这么说晚辈,到底讪讪,没再为江月打抱不平,却说旖景:“上元那日请阿景去彩棚说话,听说你忙得脱不开身,倒让我觉得纳闷,好容易普天同庆的日子,众人都趁着那日说笑偷闲,也不知你究竟忙些什么。”
旖景笑容不减:“可不就趁着那一年一次的热闹,领着几个妹妹逛灯市,沾沾节日的喜庆。”
一句话堵得秦妃心口发疼,她怎么也没想到旖景竟毫不讳言是因“贪玩”才不搭理她的“诏见”。
秦妃原是想当老王妃的面对旖景冷嘲热讽数落一番,不过一场谈话下来,倒被老王妃的冷待气得不轻,再不愿多坐,就提说着是来见江月,正好旖景今日有空,莫如一块说说话,听说关睢苑里梅花开得好,早就想一赏。
旖景懂得待客之礼,当然不会拒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