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仆妇吃了一惊,回头一瞧,才见旖景已经去而复返,身后四个随行满面冰霜,旁边跟着她们的靠山二夫人,也是一脸电闪雷鸣。
“二婶子可是亲眼瞧见了张嬷嬷巧言令色的境界?”旖景看也不看瞪目结舌的一众奴婢,携同小谢氏往阶上走,没有进屋,只立在正厅前。
屋子里安然正惶然不知所措,听见旖景的声音,眼圈儿立即就泛红,拿帕子摁了一摁,总算是从里间出来,温温弱弱地上前见礼。
旖景看了看大敞的几面轩窗,冷声问道:“这是谁开的?”
桐华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张嬷嬷回过神来,语气降了八调:“奴婢是怕二娘闷着。”
“怕二娘闷着?那么二妹妹,可是你吩咐她们开的窗户?”旖景语气温和。
安然就算再懦弱,这会子也知道好歹,连忙说道:“并没有,是桐华怕我听不见张嬷嬷的话,才敞开的窗户。”
桐华想要分辨,才一抬眼,瞧见旖景满面冰霜,狠狠一个激零。
旖景轻轻一笑:“二婶,以你认为,张嬷嬷在二妹妹闺房前这般吵嚷讽骂,桐华还生怕二妹妹听不着,恣意妄为行挑衅之举,当不当罚?”
小谢氏自然不好维护,冷颜说道:“自是当罚,刁奴委实放肆。”
“那么,这般行为该当何罚?”旖景虚心求教。
“依据府规,该当掌掴。”小谢氏无可奈何。
旖景又是一笑,微抬下颔:“有劳小李婶施罚。”
桐华大惊失色,张嬷嬷也是惊惧加交:“世子妃,是奴婢们错了,还请宽恕了这回。”
“嬷嬷别急,你的罚也跑不了,有二婶在呢,一切都依规矩行事,苛待不了你们母女。”旖景和颜悦色。
小李婶一个箭步上前,将桐华往阶前摁了个双膝着地,也并没有挽袖子拿竹板,空着手就是连番耳光,声音不响亮,但力道有目共睹,却只打一边的脸,还不到五下,桐华唇角就是一条血痕。
旖景又问:“二婶,刚才在屋子里头,这丫鬟不冲二妹妹见礼,实为傲慢之举,后来不待我喊起,竟然就站了个笔直,是否也该掌掴?”
小谢氏闭了闭眼,掌心握紧:“自然当罚。”
这回不待旖景嘱咐,小李婶又是几巴掌下去,桐华的半边脸登即红肿。
张嬷嬷又是心疼,又是不甘,膝盖往地上一跪,虚虚地磕着响头:“世子妃就宽恕则个吧。”
“怎么?张嬷嬷认为二婶有失公断,这丫鬟不当罚?”
张嬷嬷:……
二十个巴掌下去,桐华身子一软,瘫软在地。
旖景才问张嬷嬷:“嬷嬷刚才那话,可是指我污赖你私昧二妹妹屋子里的东西?我若是记得不错,刚才明明只说你是疏忽了,你自己也认了罪,怎么转头就血口污人?好,我且问你,二妹妹屋子里锦帐摆设,二婶可依例下发?若是下发,你可有入帐?眼下这些东西又在何处?”
张嬷嬷浑身冷汗,情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匍匐在地:“奴婢替二娘收着,只一时也找不出来,世子妃宽限两日,容奴婢去库里查找。”
旖景哪里不知是张嬷嬷已经中饱私囊,这会儿却不追究——但犯偷昧,人可就留不住了,打发出去倒便宜了她,她不是小看安然吗,今后偏偏要让她卑躬屈膝,还不敢慢怠半分。
再者,留着此人,说不定还有其他用处。
又问小谢氏:“二婶,张嬷嬷身为落英院的管事嬷嬷,不思侍奉,奴大欺主,往常多有怠慢,今日更是当面顶撞,背后污篾,王府的规矩我是不知,若依平常,这类刁奴便是发卖也不为过,但只不过,祖母也说了,念在她是王府老人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知这罪减一等该当何罚?”
小谢氏心里更觉憋屈——什么祖母说了,分明是我这个二婶说的好不好?眼下又不能为此争辩,可以后也没了在张氏面前示恩的机会,世子妃,算你狠!
狠狠咽了口唾沫:“该当三十杖责。”
张嬷嬷整个人已经软倒了,她可算瞧出来了,世子妃这是要杀鸡儆猴!那两个媳妇,一看就是有身手的,真让她们执刑,三十板子一挨,自己今日老命可算交待在这儿了。
膝行上前,连连哀求:“二夫人,二夫人可得救老奴一命。”
小谢氏恨不得一个窝心脚上去踹倒这头蠢猪,没个眼色的老货,往常关起门来,怎么欺压安然不行,非得当着世子妃的面,还好意思求情!
脸上板得死沉,冷哼一声:“没将你打一顿再发卖,已经是开恩了!”
旖景瞧见刚才还得意洋洋的仆妇,这时都垂眸恭立,个个面如白纸,人人胆颤心惊,趁人不备,飞速使了给眼色给安然,夸张地动了动嘴,无声地说了“求情”二字。
安然会意,咬了咬嘴唇,方才说道:“嫂子,张嬷嬷虽说有错,可到底照顾了我多年,便如她所言,一日三餐还是没有短的……”
旖景抿了抿唇角,看来安然虽说懦弱,往日谨言慎行,嘴却不笨,这话说得,太有喜感了。
安然一鼓作气:“嬷嬷也有些年纪了,可挨不住这三十杖责,嫂子看在我的面上,就宽恕则些吧。”
旖景轻轻一叹:“二妹妹,这帮刁奴尊卑不分,好歹不知,你还为她们……”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原本今日,我是要挨个罚的,谁都逃脱不得,但二妹妹心软,你们可得谨记,今日免受皮肉之苦,都是二妹妹的恩惠。”
仆妇们这才回过神来,跪了一地,叩首称谢主子仁慈。
旖景又说:“只张嬷嬷身为管事,这罚怎么也免不了,既然二妹妹求情,那就减为十杖吧,当众施罚,也是让你们得个教训,以后我会常来落英院探望,只要瞧见半点疏忽,便是你们不知悔改,必定严惩不饶。”
压根就没顾小谢氏阴晴不定的面色——景丫头,这回是你在老王妃面前撒娇,才让你出气,怎么着,以后是要接手管起这落英院的事务来?
又听旖景说道:“二妹妹性子柔和,我这个长嫂可是不容你们借机欺压,倘若有人不服,这时便说话,二婶定会择选本份人进来侍候。”
小谢氏:……
当嫂子的为妹子出气,她这个掌着中馈的长辈怎么也不能阻挠,这暗亏吃得心闷气短。
偏偏旖景这时还问:“二婶,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小谢氏只好干笑:“景丫头这是怎么说的,安然是你妹子,她院子里的事你自然当管。”
底下张嬷嬷一应仆妇,这时心里拔凉,竟一时没人恨旖景“苛责”,都埋怨起小谢氏软弱来。
两个李婶早就不待吩咐,拔脚去寻了大杖长凳来,将张嬷嬷摁在凳上一番好打,虽说只有十杖,也已经血浸罗裙,使张嬷嬷鬼哭狼嚎,一众观刑者噤若寒蝉,暗忖若没有二娘求情,这三十杖下去,张氏只怕不死也残了。
而关睢苑里,虞沨也得了消息。
才刚与几个天察卫议事完毕,正握了卷书,在廊子里“欣赏”,晴空就像头兔子般地蹿上前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世子,您还在这儿悠闲呢,不去落英院看戏?”
虞沨微微蹙眉,看了看日头,估措着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午膳了,旖景还没回来,难道是安然那儿出了意外?但见晴空满面欣喜,晓得旖景无礙,淡淡甩出三字:“说正题。”
晴空的长篇大论顿时噎在嗓子里,却坏笑一声:“落英院前围了好多仆妇。”
虞沨冷冷看了他一眼:“燕婶就要回楚州,她欢喜你得很。”
晴空顿时满面惊惶:“世子行行好,小人可舍不得您,千万别让燕婶捉了我去入赘。”
前年燕婶家的女儿跟着她家兄长来瞧过燕婶,晴空犹记得当时扭着他的耳朵转圈的凶悍少女,虽说事隔两年,每当想到还忍不住满脊梁的冷汗。
当下不敢再卖关子:“世子妃今日大发雌威……”
虞沨扫了他一眼:“会不会说话?”
晴空吐了吐舌头:“小的是满怀兴奋,一时口不择言。”这才将落英院的事说了一遍,绘声绘色,就像他亲眼目睹一般。
虞沨听完,却是沉吟不语。
她是要立威?应当不会这么简单,必是落英院的仆妇竟比想像当中还要恶劣,才让她忍无可忍。
前几回去安然那处,瞧着那些奴婢倒还恭谨,虽也知道是当着他的面不敢过份,总想着明面上应当也不会如何,又打听了二婶在月例、衣食上没有亏待,就撇开了去,岂知到了这般地步?
自己这个兄长,还是不够关注妹妹。
虞沨心里微有些歉疚,将书一抛,抬脚就回了中庭。
旖景这时仍在“大发雌威”尚未归来,虞沨已经叫了谢嬷嬷,问起落英院的人事。
“张氏是家生子,后来又嫁了单氏的哥哥,在王府仆妇里算是有些脸面的,夫人之所以让她去落英院,也是因着二娘柔弱,在那处轻省。”谢嬷嬷说道:“世子妃这么一立威,落英院今后可再不轻省了。”
虞沨又问:“单氏为人如何?”
谢嬷嬷轻轻一笑:“以奴婢看来,甚是贪婪,在利益上头分毫不让,心胸自然宽广不到哪儿去,往常就甚是计较,不过世子妃身份在那儿摆着,她也不敢如何。”
当然不敢如何,纵使是小谢氏的陪房,左右就是个奴婢罢了,虞沨却想,旖景应当看出了张嬷嬷与小谢氏关系非同一般,他家二婶虽说不是个重义的人,可最是锱铢必较,旖景要动她的人,便是为着较劲,也得维护着些,必然会显现出来,旖景明知如此,还狠狠将人罚了一顿,所为应当不是给小谢氏添堵这么简单。
难道是离间计?
好容易盼得某人踏着饭点儿“大胜而归”,又听了一回正版的描述,虞沨越发觉得是自己多有疏忽:“委实没想到竟然到这个地步。”
旖景握着他的手:“你是兄长,便是去落英院,安然也不会请了你去闺房,正厅里也瞧不出来那些简陋,再兼着你是世子,那些个仆妇们再怎么也不敢在你面前放肆。”
“今后安然那处得多劳你照顾一些,还有她的婚事,原本当早议了,父王漠不关心,祖母也不过问,我到底是兄长,也不好问安然的想法。”
虞沨前些年一直在冀州求学,归来后又诸事缠身,安然自己也有心结,兄妹俩感情甚是疏漠,这女儿家的心事自是不会告诉兄长,也只有旖景去“套”。
“我会记在心上。”旖景颔首。
“张嬷嬷你要怎么用?”虞沨忽然又问。
旖景摇头:“只是有个模糊的想法,还想寻谢嬷嬷打听打听。”
“我已经问过了。”便将刚才那番话说了一遍:“我猜,你那模糊的想法,难道是要离间?”
旖景怔住,半响才叹:“阁部真是神机妙算,难怪灰渡相信你会卜算呢。”又微一沉吟:“二婶可劲地挑拨咱们这边的人,我们也得还以颜色,那单氏贪婪狭隘,又是二婶亲信,刚好可用,今日之事虽说是我下的手,可张嬷嬷心里难保不会埋怨二婶袖手旁观,她既是单氏的长嫂,单氏想来也会为她抱不平,不过这点火候还不够。”
“祝嬷嬷。”虞沨简短提醒。
旖景眼前一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