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安南侯传下谕令,严禁外人踏足侯府方圆十里之内,是以此刻镜湖周围的人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除了一些在四处巡逻的侍卫,这里再难见到半个人影。
镜湖很安静,也很平静。
此地远离尘嚣,恍如世外桃源。
恰在此时,湖面上突有一只小船,开始猛烈晃动起来。
一口墨绿色古钟,骤然探出水面。
湖水在其间翻涌滚动,变成无数缕青色的细线,仿佛柳树垂下的丝绦。
天上忽而又亮起一簇烟花,借着亮光,隐约可见满天水雾蒸腾四溢,好不壮观。
一个身着绿袍,身材颀长的年轻公子,静静的站在古钟之上,好像要与墨色大钟合为一体。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又是一簇烟花落下,钟神秀终于现出身形。
那只方才随波逐流的小船,在这时陡然停住。
船里的人,自然就是吕光。
他慢慢走到船尾,抬起头,目光凝注着悬在湖面上的那口墨绿大钟。
钟神秀的眼睛亮的骇人,茫茫夜色之下,隔着四五丈的距离,但他却好像能清楚的看见吕光脸上的每一根汗毛。
他目中浮出笑意,嘲弄道:“没想到你还真敢现身与我一战,难道你就不担心,这是一个围杀你的陷阱?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我知道你们的肉身在这里,那么就证明我早有机会,能提前布置一切。”
吕光说道:“我已修成完美鬼仙,没有谁能在此地设局杀我。”
钟神秀讽刺道:“你不要忘了,你之前已经死在了我手里一次。”
吕光冷冷的道:“你也莫要忘了,我曾经杀死过王悉之。”
钟神秀说道:“所以我这次才非要杀了你,让你彻底的形神俱灭。”
吕光猜到了钟神秀和王悉之,应该都是隶属于那个神秘组织。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别说废话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想为王悉之报仇,同样,我也要杀你,以报当日你重创我神魂的一剑之仇。”
钟神秀并没接话,神色傲然。
忽然,一道金光,在船上升起,闪动纷飞,朝着钟神秀飞速驰去。
金光!
金击子!
也就是长生殿的镇派法宝,定水神针。
定水神针自那口墨绿色的大钟上飞回,携着一缕劲风,其上却并没沾染血。
站在墨绿色大钟上的钟神秀已经消失。
吕光心念一动,便在瞬息之间,神魂出壳。
他默默催动着金击子,身前的空气都扭曲变形,一击不成,他准备发动第二击。
嗤的一声轻响,他原先站立船上,霍然出现了一道怵目惊心的裂痕。
在夜色的浸染下,湖泊变成了一片墨色。
钟神秀和那口墨绿大钟,竟凭空自湖面消失无踪。
神魂附体在金击子之内的吕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仔细感应着周遭虚空下的一切动静,过了半晌,却仍旧没有看见钟神秀的影子。
他和钟神秀今日这场真道之争,是生死立见。
先前吕光暴起出手,神魂驱动金击子,那一击即便没有落空,也很难能将钟神秀给杀死。吕光并不自大,反而很小心谨慎,他对待每一次的战斗,都如履薄冰。
只因修道者和修真者大不相同,容不得有半分差池,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给重创肉身,纵然他现在已修成了能在一瞬间神念归壳的白骨神魂,但吕光依然不敢大意。
钟神秀上一次所向他展露出来的实力,实在是太过恐怖强大。
时间缓慢地流逝。
身为修道者,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隐藏好自己的肉身躯壳,就像他当初降服金蟾仙童的时候一样,如果那时不是金蟾仙童疏忽大意,料想吕光也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金蟾仙童的弱点。
湖上零星散落着七八只小船。
某只小船里,吕光和白鬼对面而坐,二人均闭着眼睛,任由舱外的冷风,吹到他们的脸上。
他们没有半点儿反应,就像是死去了一般,若不是细微悠长的呼吸声还宣示着他们活着,只怕任何人见到他二人的样子,都会将他们当成两具死尸。
在他们的面前,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五彩裙衫的女子。
彩衣。
她竟然在这里。
此时,她正屏息凝神的紧紧盯着舱外的那无边夜色。
她的任务自然是要保护好吕光和白鬼的肉身。
但吕光竟会把如此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她,足见对她实力的信任与信赖。
彩衣是一朵祥云精气所化,尽管表面上只是炼气八层之境,但她却和寻常的普通修真者不同,她有着可以在一瞬间释放灵气,变为飞云的奇异本领。
这门本领,如果用来逃生,最是合适不过了。
这也是为何吕光选择由彩衣来护佑他肉身的一个重要理由。
就算真的遇到危险,彩衣也能带着他和白鬼,瞬间离去。
要知道,祥云凌空飞渡的速度,可是比什么飞行灵舟,还要快上数十倍的。
金击子此时正隐藏在湖水之中,只要吕光一察觉到钟神秀的踪迹,就会随时发动出击。
与此同时,数十丈外的另一只小船里,钟神秀静静的盘膝坐在船舱之内。
他仿佛在等什么,并没急着现身,向吕光攻去。
这岂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按理来讲,钟神秀乃是域外天行者,不仅身具‘死光’奇术,还练有许多无上气功。
其实,他在外人看来,境界并不算太过出众,只不过‘麒麟之子’的名头,委实太大,给了人们一种错觉。但到了现在,吕光已是心知肚明,钟神秀的实力并不能简单的用太虚幻境的境界来定义划分了。
吕光严阵以待,神魂附体在金击子内,遍观诸方天地。
他心中也在暗暗揣测,钟神秀究竟去哪了呢?
这片湖泊并不大,他明明能感知到此地还盘桓停留着一丝气息。
可当吕光静心感应后,却又是发觉不到那道气息的具体位置。
钟神秀敛去涌动在周身表面的灵气波动,他藏身在一只毫不起眼的小船之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的确,吕光很难能在这一瞬间想到钟神秀也是像他一样,躲藏在一只小船里。吕光更多的还是认为对方是借助双袖龙钟,隐匿在了虚空某处。
钟神秀一定离这里不远。
吕光释放出无尽神念,搜索着钟神秀的准确位置。
时间在兀自溜走。
夜色更深,绽放在空中的烟花,也渐渐稀少了起来。
一根细小的金针,在湖水里像是一条滑腻的游鱼,在迅速游动着。
吕光忽然心生警兆,他催动金击子,向一只小船,疾速刺去。
嚓的一声轻响,电光火石间,水火不侵、细如发丝的金击子表面,竟是出现了一道微不可觉的缺口。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究竟是什么东西,能砍到一根‘头发’。
在这一刹那,吕光顿觉神魂一阵颤抖。
金击子竟然会被斩出一道裂缝,吕光的心神在此刻震惊不已。
然则,钟神秀此刻却依旧没有现出身形。
不过,在这蜻蜓点水的交手之中,吕光已是发现了钟神秀的位置。
船!
钟神秀竟一直都藏在船里!
吕光没想到这个看似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天行者’竟是如此的心机深沉,但他却丝毫不惧,立刻默运神念之力,再度催动破损的金击子,向那只小船飞去。
金击子迎风见涨,迅速变为一根金光灿灿、粗若水桶的大棒。
金击子破空而去,湖面生出一道硕大的金光,浪花翻滚不休,其势极为惊人。
金芒闪动,湖水泛滥向岸上涌去。
湖面上立时荡起千百道白色湍流,一只只小船被大棒先后击中,尽数化为齑粉。
滔天水雾之中,钟神秀自湖面中央,冲天而起,双脚站在虚空之上,神色悠悠的道:“该你来收拾你们百草园的这个逆徒了。”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一个身着青衣、两鬓雪白的老者凭空出现,他凌空踩在湖面之上,身子轻若无物,淡淡的瞥了一眼吕光所藏身的那只小船。
神魂附体在金击子之内的吕光,已经猜到了这个忽然来到的青衣人是谁,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且焦虑。
他曾经在百草园之中见过这个青衣人。
此人是和风陵真人无论在地位还是实力,都不相上下的人物。
如果吕光没有记错,这个人应该是叫做宁司量。
难怪面临如此危险的局面,钟神秀依然那般傲然冷漠。
原来他竟是和百草园的人,暗中勾结。
宁司量转头看向悬在半空的那根金色巨棒,冷声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必要在此将你斩杀,省得天下人总是拿你匿藏在百草园这件事来嘲笑我们。”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脸色也很平静。
但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杀机,是何等的深沉。
就在吕光愣神的这一刹那,宁司量突然动了!
不动则已,一动势若山河。
他的身体化为一抹流光,向夜空高处升去。
夜空当中随即浮现出一轮皎洁的圆月。
月光光,照镜湖。
宁司量浑身上下散发出刺目绚烂的白光,不,那不是光,而是一缕缕肉眼可及的灵气。一时间,此地亮如白昼,这无边无际的白芒,甚至都把金击子逸散的金光给掩盖住了。
‘圆月’向硕大无比的金击子快速落去。
湖上升明月,巫浪共此时。
这一瞬,所有在巫浪城的人们,都看到了这轮白如飞雪的圆月。
当‘圆月’触碰到金击子之时,吕光霍然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念力,变得凝滞起来。他心中一凛,耸然大惊,“元气锁神!”
不错,此乃元气束缚神念之术。
金击子立时开始缩小,在眨眼间,重新变为一根细若柳絮的金针。
紧接着,宁司量大声喝道:“钟!快!快祭起双袖龙钟。”
不消宁司量多言,这时钟神秀已是把体内的全部气劲灌注到了双袖龙钟之内,原来这口墨绿色的大钟一直都在湖底潜伏着,随时准备囚禁吕光的神魂。
千钧一发之际,吕光神念归壳,舍弃了金击子,他睁开眼睛,急声向彩衣道:“快,快走!”
墨绿大钟稳准迅疾地将那根金针给吸入钟内,与此同时,彩衣也心领神会的变幻成了一朵祥云。她载起吕光和白鬼,冲天而起,就要逃窜。
“想逃?”宁司量冷冷一笑。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一条红色绳索,自他腰间窜出,好似一条毒蛇,飞快的绞向白云上的吕光。
“捆仙索!”吕光大惊。
电光火石间,捆仙索已是闪电般袭来,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彩衣,你先走。”吕光大声道。
宁司量一只手拽着捆仙索的那一头,轻轻一拉,吕光的身子便顿然自‘祥云’上向湖面跌去。这一切,仅在弹指一挥间,快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化身为祥云的彩衣,载着白鬼,迅速遁离了此地。
宁司量眉头微微挑起,拦住想要前去追踪的钟神秀,提醒道:“不必去追了,‘域外天魔’马上就要降临了,相信以安南侯的实力,也能在祭台阻拦住白鬼的神魂。”
钟神秀展颜一笑,缓声道:“没想到还是这么简单,看来神魂鬼仙,在气功高手的夹击之下,确实很难活命。”
宁司量和钟神秀站在半空,全都俯身看着落入湖水里的吕光。
吕光则满目愤恨的瞪着他们。
夜色凉如水,这场短暂的战斗,在瞬息之间,已是分出了胜负。
胜者生,负者死!
宁司量瞟了一眼吕光,转身向钟神秀说道:“掌门师兄命我将此人带回宗门,这倒是有些不太好办,鬼仙到底是鬼仙,道术诡谲难测,令人防不胜防。”
钟神秀沉声道:“直接在此杀了他便好,哪里用得着这么费事?”
宁司量神色果决的摇了摇头,道:“不行。”
钟神秀想了一下,道:“那就把他先放到我的‘双袖龙钟’之内,用灵气来伤害侵蚀他的神魂,反正你两三日也不会离开荒州,只需十二个时辰,他的神魂便会出现瑕疵,无法再顺心如意的施展道术,到时你再带他回去,也就易如反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