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陵渡以北三十里的地方,是一片多石的河滩,两岸有大山壁立,当地人称之为石门在安邑西南的中条山也有一座石门,就好像长江两岸有好多个赤壁一般,百余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秦献公斩首六万,首次大败魏国的石门之战究竟是在哪打的,秦魏都已说不太清楚。
但这一带当真不合适渡水,滔滔大河翻着白浪,冲刷着两岸刀削般的悬崖峭壁,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只有石滩上一条小径通往上头,别说渡过去,就是站在岸边往下看,也会给人一种眩晕的感觉。
正因如此,这里几乎没有魏军防守,只在高岸上每隔五里,安置一个烽燧亭驿,并派了几个游骑往来蒲坂时顺便瞅一眼……
烽燧的守卒倒也尽职,时刻在哨塔上侯望,但时至仲冬,天气寒冷,河雾茫茫,从西岸看过去,对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盯了半响,被风吹得直哆嗦,遂下了哨塔,想要饮一碗热汤。
他无法看到,在水面上的薄雾隐蔽下,一支六七千人的军队,已在高岸后等待多时了。
秦军士卒们背靠黄土,肩膀紧紧挨着,这样能暖和些,即便穿着厚实的羊毛衣,头戴狗皮帽,他们仍被冻得手指微红因为董都尉严禁点火。
偶尔有压低声音的闲谈话语响起,都是地道的西河方言,这数千人都是西河籍贯的青壮,是数月前六国联军肆虐西河的受害者,他们当时或在故秦军队里服役,或带着家人逃走,但也有举家受害,妇女财货皆为六国群盗索夺者。
总之,等众人回到西河,面对的是一片废墟的家园。
他们恨,恨卖秦的赵高,更恨那些毁了他们家乡的六国“群盗”。
仇恨之轮仿佛转了一圈,过去是三晋之人与秦有十世之仇,被打得迁徙亡难,现在轮到秦人痛楚了。
好在摄政爱民如子,不但发宫中御厨、御医来赈济西河,还安排百戏来慰问演出,一出《战西河》看得西河之师全体将士怒发冲冠,早日对六国开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过去数月时间,心怀报仇的众人被集中训练,
而今,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西河之师作为踵军前锋,将率先渡河!”
当内史东部都尉董翳宣布这消息时,整个西河之师都沸腾了,这是真正的闻战则喜。
但并不是每个都能欢天喜地,最终董翳只选了三千人,原因是他们会水性不错……
三千人在渭南的戏下接受训练,其余人则装作驻于西河,实则一点点往封陵渡转移。
今日开战在既,当董翳在将士中间巡视时,在后续部队里,就有不少人都向他请战。
“都尉,我已精通泅水了!让我也入踵军罢!”
“我亦然!”
虽然这所谓的精通,不过是几下狗刨。
董翳面色一板,对这些渴望复仇的家乡子弟道:“汝等不过后至东岸半个时辰,难道六国群盗还能被前锋杀光不成?”
“这可不一定。”一个脸上带疤的壮年冷冷说道,他是董翳远方亲戚,名董川,本在故秦军队里做小吏,父母皆死于临晋之屠,董川回到故乡后,差点在被烧成一片焦炭的家宅废墟前哭死过去。
他随后婉拒了董翳让他做亲卫的指令,甘心加入死士营,终日练习攻战技艺,此番则作为第一批渡河的死士,与其他八十人一般,皆早已将剑磨的铮亮。
“军心可用。”
从头走到尾,夜色将至时,董翳一共接到了上千个请加入的踵军的请求,他明白,这就是西河人最锐利的时刻……
一边让人盯着营帐处的刻漏计算时间,董翳则站在高岸上往东南方看。
此时此刻,蒲坂、龙门的佯攻已经开始,这会将魏军主力和赵军援兵牢牢拖在那,对发生在南方的事云里雾里。
而当夜幕降临,远处的封陵渡口亮起璀璨的烽燧巨焰,更是西河之师行动开始的暗号!
“韩信佯攻的声势要大,还真足够大啊。”董翳心中暗道,又让人挨个部队去传话:
“放筏,过河!”
随着董翳一声令下,在渭南受训的三千前锋立刻起身,扛着一个个羊皮筏子来到河边,扔进水里
这是北地良家子跟胡人学的渡水方式,革囊用的是羊皮或者牛皮,将牛羊宰杀之后,用刀从脖子割开一个小口,插入细管向皮中吹气,使皮肉之间产生气流,再用力捶打羊皮,羊皮就会与羊肉分离。
割下羊头与四肢,然后将羊皮从头部向下撕拉,羊皮便会完整地剥落下来,只要将头部、四肢及尾部的孔洞扎紧,最后再向皮囊中吹气,羊皮就膨胀为鼓鼓的革囊。这种单个的革囊,可以供一人藉之渡河,若将数个革囊绑在一起,甚至可以承载木筏,同时让许多人飘浮过去,且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三千人已在渭水边训练过一段时日,学习如何吹囊,如何泅渡,不一会,便顺利地将各自的革囊吹满,一个个挂在胸前,亦有数个革囊承载的木筏统一运送兵器。
第一批强渡的是水性最好的八十人,八个筏子,董翳特地为他们壮行,一个个碗中倒满一盏西河最浓醇的烈酒,他们接过酒后,一饮而尽!
然后没有摔碗,没有气势如虹的高呼,只是默默擦去嘴角的酒液。
朔风凛冽,寒风刺骨。任谁站在这江边,都会有点儿发抖或因为冷,或因为怕。
但这八十人,却是因为兴奋。
“还记得《战西河》里最后一幕么?”
方才那个扬言要“上岸就杀光六国群盗”的疤脸汉子董川忽然说道。
“项贼得以脱逃,秦、关二人站在这大河上,立下了誓。”
“二人要追击项贼及其帮凶,直到海角天边!叫其偿还罪行,用命偿!”
百戏里两位主角的怒吼,一直记在董川心中他们做了他想做的事,而现在,轮到西河人,自己将这故事讲下去了!
“而现在,吾等要追过去了。”他扶着木筏,一只脚踩进水中。
众人络绎下水,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但却为内心的复仇怒火所驱走,哪怕是冰水,他们也得过去,将复仇的利刃深深插进六国群盗胸口
绑了革囊的木筏与河浪相撞击,在水里上下起伏,上面各载着十人,若是一般的小河,一会就过去了,可这是大河啊,宽达数里,夜色里甚至看不清对岸有多远。
有的筏子划到一半翻了,上面的人挣扎着露头,他们明明离西岸更近,却耻于回头,仍挣扎着往东岸游。
尽管经过一段时间训练,木筏上也配备一位大河船工,但有的木筏顺利划向河流中央,有的被急流卷了回来,有的直接翻了船,但哪怕是落水的人,仍咬着牙继续游,头也不回,劈波斩浪,直往对岸游去。
有的则是在靠岸时出了事,因为天黑无火,摸不到方向,很容易走偏,最后被浪狠狠打到岸边岩石上,整个筏子都散了,有些士兵头破血流,被卷入水中再也没露出头。
尽管过程凶险,但最终仍有数十人在下游数里处摸上了岸,不顾冻得发抖的身体,又猫着腰,朝高岸上的敌人烽燧摸去。
到二批则是八百人,近百艘木筏入水,这次声势就有些浩大了,而东岸的魏军烽燧终于发现了不对,但就在他们刚点燃烽燧,吹响号角后,便被第一批登岸的西河士卒袭击杀死。
无数双脚踩猛踢,火被沙土扑灭,仍然在缓缓升起的余烟,白天或许很显眼,但在夜空中无人能辨,而方才那一闪即逝的光,更远不如封陵渡的万人齐呼,火把缭绕……
事到此便简单多了,第一批、第二批人已控制住亭舍烽燧和滩口阵地,后面的木筏木罂缶迅速下水,西河人憋了许久的劲,全用在拼命划桨的手上。
最后连董翳也到了东岸,看着湿漉漉的士卒们,咧开了笑。
“计成矣。”
用了几千张羊皮革囊作为代价,三千人强渡成功了,虽然登陆点从南到北拉了几里长,甚至已有部队一上岸,就和游弋的敌军骑兵交了手,他们的强渡已不再是秘密,索性点亮火把,叫敌人心惊胆战此刻封陵渡那边的总攻也已开始,魏将是抽不出人手来此了。
但是后边的数千人,封陵渡的几万人不能也这样过河啊!董翳的当务之急,是要集结部队,向扼守西岸渡口的敌军发动进攻,配合韩信派出的强渡前锋,一举占领渡口!
那将是一场硬仗,对方至少有七八千人,而己方已有不少士卒丧于大河。
在清点人数的时候,第一批渡河过来的死士,八艘船里,便有两艘失去了踪影,大概是木筏散掉后,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其中包括那个疤脸的董川在内,都不见踪迹。
“可惜了。”董翳不免遗憾万千。
可现在需要的是总体胜利,而不能在意几个人的死伤得失,董翳尽力召齐了两千余人,一脚一个水印,朝火光璀璨的下游行进。
当他们抵达十里外的下一个亭舍时,却发现这里的战斗,早已结束。
魏卒的尸体到处都是,死后还被插了一刀,而董川坐在舍外,他脸上又多了一道疤,手边有两个还在淌血的首级,蹲在地上烤火。
“来何迟也?我连衣裳都干了。”
董川脸上的新伤一笑就扯着疼,这让他的笑容更加狰狞,董翳过去将他扶起,重重拍了拍其肩膀,也大笑道:“果然,走水路可比走陆路块多了!”
当董川和手下几个幸存的人归队后,天将大亮,连夜行军的西河死士们已能远远眺见,一片混乱的魏军营地,正手忙脚乱应对秦军强渡。
魏军本就是游侠儿、降卒、地方武装组成的乌合之众,最初见了西北边又多了一片火光,还当是援军,可等天亮看清旗号后,却不由骇然……
当太阳升起时,数百艘船开始离开封陵渡,朝东岸挺进,而岸上的三千人也没有丝毫迟疑,他们朝渡口西岸,发动了无畏的冲锋……
“不要放走一个群盗!”
“也不留一个俘虏!”
这大冷天里,他们将戈矛向前,以坚定不移的脚步向拦路的敌军碾去。
而这一刻,董川等人,也终于能喊出《战西河》的最后,两位主角高呼的誓言了--据说这词是摄政亲自改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怒吼之时,他脸上的新疤,鲜血淋漓。
“不必三十年,三个月,西河之雠,便将得报!”
……
十一月中旬,身在安邑的张耳,在得到|蒲坂和龙门“击退秦寇”的好消息后,才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外面就有门客匆忙来报:
“相邦,秦军已从封陵津及石门渡河,张、陈泽所率八千人遭其腹背夹击,几被屠尽,都尉张亡归,司马陈泽战死,芮城失陷,秦军主力不知有几万,皆已登上河东,其车骑前锋,已至解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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