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
傅准推开那扇狭小的木门,门内,乔许煊穿着青衫,正在长桌前捣鼓着什么。房子里的布置是典型的法事现场,里面没有任何阳光,四周摆满了红色的蜡烛,一个个正熠熠生辉地燃烧着,火苗窜动,将人影拉得很诡异。
傅准脱了鞋,光脚走进去。
乔许煊头也不回,“来了。先去那张凳子上坐着。”
傅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张用黑色布匹罩住的圆凳,走近了看,布匹上有奇异的花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乔家独有的符文。
乔许煊将汉青丢进一个容器之中。
傅准道:“这是做什么?”
乔许煊的脸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阴沉,很有大师的冰冷感。
“莫奚临上周见血伤人了?”
“……嗯。”
“看来我猜得没错,她身上的仇恨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再放任下去,只怕连自残的事儿都能做出来了。”
“什么意思?”
“徐至最擅长的就是操弄这些把玩人心的蛊术,他知道莫奚临心中的仇恨,所以把仇恨当做引子,把蛊毒养大,等到蛊毒最旺盛的那一刻,莫奚临就离死不远了。”乔许煊手中拿着铁匙一样的东西,在容器内搅拌,“现在莫奚临已经频临界限,幸亏你发现得早,再晚个三五天,一切都晚了。现在唯一能彻底清除蛊毒的东西就是她的汉青,融掉她,浇在她的血液上,接下来就好办了。”
傅准看着乔许煊将沾染了莫奚临鲜血的纱布铺平,放入瓷质圆碗中,乔许煊将圆碗交给傅准,傅准双手接过。
“你有多爱她?”乔许煊问道。
傅准不明所以。
“这很重要。”乔许煊说道,“世间万物讲究一个相生相克的道理,金克木,水克火,爱克恨。要解决她心中漫天的恨意,那就用爱去感化她。”
“她恨的人是我。”
“不,她恨的人,不是你。”
傅准一怔,乔许煊淡淡道:“我说了,徐至是将她的仇恨做成引子,养大的是针对你的蛊毒。实际上,她最痛彻的恨意是对李云娥的,徐至将它全部转嫁到你身上了。”
傅准喃喃道:“可是我——”
“从某方面来说,你的确也是伤害她的人之一,可是你大概不相信,莫奚临也是会有愧疚之心的。她似乎因为当年对你说的话懊悔了很久,虽然嘴上不承认,可是她的确是不恨你的。”
“当年?”
“大约是你们高中时期的事情,她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傅准没有说话。
——他又有多特别?只要我一靠近,他身边就容不下付灿然了。
是这句话吗?
那的确是很过分。
傅准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当时的痛感,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人撕扯着一般,明明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却不可自制地动了真心。
他以为莫奚临是完全不在意的。
那天说完那句话,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听到了全部,可是莫奚临却没有半分动容,她从容冷漠地从他身边走过,那表情,初雪还冷。
……
乔许煊叫融化后的汉青捞进一个碗中,走到傅准面前。
“现在她在哪里?”
“南湖,在睡觉。”傅准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声音有些沙哑,“我给她吃了安眠药,大概还有四个小时才会醒来。”
乔许煊点点头。
“有一点我要告诉你。”
“什么?”
“现在我们要清除的是莫奚临背负了大半年的负面情绪,并且是跟你有关的,这样的做法对她会产生很大的伤害,就相当于是别人从你的脑子里剥离了你的筋脉一样,我希望你做好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她会怎样?”
“对性命倒是没有影响,不过多多少少会影响到神智,可能以后会傻一点。”
傅准:“……”
“不过,我想你真的那么爱她的话,就算她是个智障,你也不会放弃的,对吗?”
傅准道:“开始吧。”
乔许煊笑了笑,“好。傅先生,请闭上眼,仔细回忆你们的过去,最好是释放出你对她的爱意。”
……
南湖别苑。
莫奚临做了个非常痛苦的噩梦。
她忽然落入一片湖中,湖水是黑色的。无论她如何挣扎,都越来越沉底,水下无光无氧,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游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住,吻上她的唇,不断给她度气。
那吻的质感太熟悉了,莫奚临紧紧环住那人的后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汲取唯一的氧气。
忽然,画面一转。
她已经被带到了岸上。
她睁开眼,天是黑色的,一颗血红色的月亮高悬,看起来阴森可怖。她四周找寻方向,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迷雾重重的树林中,绝望与湿冷将她团团包围。
当第十五次绕回做过标记的树边时,莫奚临终于心灰意冷。
她抱着双膝,靠在树下坐着。
她知道这是一个梦,可是她怎么也出不去,这个梦境像一个巨大的网,将她封在里面。
风很大,她很冷。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嘻嘻嘻嘻的笑声,在这阴风阵阵,湿冷阴暗的树林里,显得十分地可怕。
莫奚临站起身,壮着胆子,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眼前的雾气忽然化作一团团绵软的云团,莫奚临一个个拨开,终于看到了那发出可怖笑声的人。
是李云娥。
莫奚临心中所有的情绪全部被恨意淹没。
李云娥站在柳莺的面前,得意地挽着如同木头人一般的莫宏,不时亲吻他的嘴角,像个骄傲的孔雀。
“柳莺,你也有今天,现在这个男人是我的了,从今以后,他只会对我一个人温柔!”李云娥亲了亲莫宏的侧脸,“阿宏,你说,你爱的人是谁?”
莫宏机械地转头,看着李云娥的目光满是柔情蜜意。
“我爱你,云娥。”
“那这个女人算什么?”
柳莺抓着莫宏的裤腿,哭得梨花带雨。
莫宏冷漠地撤回自己的脚。
“一个疯子,不用管她。”
李云娥再度嘻嘻嘻地笑起来,柳莺哭得几乎晕死过去,莫奚临看着李云娥和莫宏相携离去的背影,拳头捏得死紧。
柳莺发现了莫奚临,神色有些惊慌。
莫奚临正要上前,柳莺却忽然高声尖叫,眼泪竟然变成了血红色!
“临临!”
柳莺消失前,只留下一声带着哭腔的叫喊。
莫奚临冲过去,却连柳莺最后一片影子都没有摸着。莫奚临咬了咬牙,朝李云娥离开的方向冲过去。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刀,莫奚临从李云娥身后狠狠捅了过去,“去死吧!”
李云娥的笑声戛然而止。
莫奚临看着鲜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心中的恨意被快意取代。
莫宏尖叫着跑开。
李云娥徐徐转头。
那却不是李云娥的脸,而是——
“学、学长?!”
莫奚临猛地推开“李云娥”,后者跌落在地上,身下的血染红了整个地面,然而,那张属于傅准的脸却无比清晰,傅准很痛苦,他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莫奚临捂着头,疯狂嘶吼。
“不可能——不可能!!!”
“奚临,我……爱你啊。”
傅准嘴角流着鲜血,声音虚弱,莫奚临再抬头时,那里只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格外渗人。
莫奚临痛苦地跪下。
“傅准……不可能……不可能!”
……
莫奚临尖叫着醒过来。
傅准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受了重伤。
莫奚临看着他走过来,忽然坐起身,往旁边躲了躲。
“别碰我!”
“奚临……”
莫奚临警惕地看着他。
“你是谁?”
傅准脚步一顿,“我是傅准,你的丈夫。”
莫奚临道:“你胡说!”
“奚临——”
“别叫我!”莫奚临浑身发抖,现在她还满眼都是傅准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她快把自己逼疯了,她怎么可能杀了傅准?!怎么可能!一定又是李云娥搞的鬼!
傅准道:“奚临,刚才做噩梦了,现在都过去了。”
“噩梦?”
“梦见什么了?”傅准声音轻柔,缓缓靠近她。
莫奚临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她看着被子上的暗纹,喃喃道:“我、我梦见,我杀人了。”
她颤抖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右手上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消失,她怔怔地看着那痕迹,精神有些恍惚。
“我、我杀了你,傅准,我杀了你。”
傅准道:“不,那只是个梦,现在,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莫奚临抬起头,发现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但傅准克制着自己,不去碰她。莫奚临没有一开始反感得那么厉害,她甚至摊开手掌,给傅准看。
“你看……这是我被刀子划伤的……一定是我杀你的时候弄到的!”
“这是你打碎花瓶留下的。”
“真的吗?”
“真的。”
莫奚临伸出手,终于触碰到傅准的肌肤。
“你、你没死?”
“那只是梦。”傅准提醒道。
“可是好真实。”
莫奚临回忆起在水下的窒息感以及在树林里的冰冷感受,就连现在都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疼痛。那感觉如此真实,却原来只是一场梦吗?
傅准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李云娥……我梦见她了……我想杀了她。”
“她已经死了。”
“死了?”
“嗯,跳楼死的。”
莫奚临眨眨眼,想起了什么,“穆深……”
傅准手上用了些力气,吻了吻她的发顶,“都过去了,奚临,都过去了,以后有我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
莫奚临在他怀里蹭了蹭,疲倦地闭上眼睛。
就这一刻,让她继续做梦下去吧。
……
休养生息了一个星期,莫奚临的精神渐渐恢复了许多,她终于不再做噩梦,不用再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惊醒。
傅准去找过乔许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终于放心下来,让莫奚临恢复了户外的活动。好起来的莫奚临一切都和曾经一样,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活得没心没肺。
只是偶尔有几个晚上,傅准找不到莫奚临,四处找了一番,在江边找到她。
莫奚临站在江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比江边的树木还要挺拔安静。
傅准默不作声地陪在她身边。
傅准清楚地知道,只有这个时候的莫奚临才是真正的莫奚临,她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她在乎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人毁掉了,她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了。
江边的风有些大,傅准脱下外套,披在莫奚临的肩膀上。
莫奚临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轻声道:“学长,你说,莫宏和柳莺还能再遇见吗?撒在这个江面上的骨灰不止他们两个人的,莫宏去得太晚了,柳莺会不会已经遇见了别的人?”
傅准撩起她的耳发,扣到耳后。
“你觉得呢?”
“说来奇怪,我希望他们再遇见,却又希望柳莺不再和莫宏搭上半分关系。”
“为什么?”
“如果没有遇见莫宏,柳莺的一生应该是光鲜敞亮的,她才四十岁不到,就成了一缕幽魂,都是莫宏害的。”
“可是莫宏——”
“莫宏不是无辜的。”莫奚临肯定道,“如果他当初再坚定一些,不要给李云娥任何可乘之机,柳莺不至于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傅准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想说的话,变得很沙哑。
“莫奚临,其实你是恨我的,对吗?”
乔许煊说莫奚临不恨他,可他不信,莫奚临的性子他是很清楚的,她嘴上说着不在乎莫宏和柳莺,其实心里是最在乎的,他作为间接伤害了她在乎之人的罪魁,莫奚临没道理对他宽宏大量。
莫奚临被江风吹的有些头疼,她晃了晃脑袋。
傅准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冰冷。
莫奚临道:“学长,你来到我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傅准道:“你觉得呢?”
莫奚临笑了笑,“你好像很喜欢反问我?”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莫奚临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利用我,才走近我,就像我想利用你来试探男人的感情一样,对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