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四年六月二十五日,魏州上空骄阳似火,未到中午,街面就一个人都见不着了。
一匹汗马自城外飞奔而来,骑士背插三杆令旗,汗透衣衫,在大都督府门前下马的时候,骑士已经站不住脚了,他一口气跑了两百里,累倒了三匹马,眼下筋疲力尽。
新任魏州大都督傅有德正躺在后院的冰室里休息,他六十一岁了,前年从内府军巡阅使位置上卸任,在家休养了一年多,身体肥胖了不少。
年初幽州形势猝然紧张,宁是敬派太子宁买道亲自登门促请,叫他出任魏州大都督,意在震慑幽州。
傅有德年轻时受过伤,随着年纪的增长,身体每况愈下,所以出镇地方统军真的是挣命在干。
而且这一年的夏天也实在是太热了一点,简直要人亲命
“太师,有紧急军情。”
幕府中郎将韩志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傅有德皱了皱眉头,韩志素来以稳重著称,什么事让他如此惊慌。
“出了什么事,莫不是幽州方面?”
“禀太师,祸事了,幽州突然出兵五万,攻陷了沧州,大都督方伯言败北,乘船浮海方才幸免。”
“啊——”
傅有德吃惊不小,他之所以出镇魏州,正是为了遏制幽州宁全忠而来,所以他的这个魏州大都督,实际上是河北的都统,镇州、沧州两镇都归他节制,两地守军都以他马首是瞻。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镇州,怎会料到宁全忠会突然向沧州下手呢。
“不好!”
傅有德忽然想到了什么:“快,快击鼓。十万火急。”
傅有德能想到的十万火急自然是真的十万火急,幽州宁全忠若是造反,势必要举兵南下,镇州就是他越不过去的一道山峰。
镇州邱氏父子的实力远在沧州方伯言之上。
宁全忠但凡懂得一点战略,也应该先拿镇州邱氏父子开刀——打镇州,沧州必不会救援,而打沧州镇州势必救援!
宁全忠绝非有勇无谋之辈,他极擅于用兵,指挥大兵团的能力在大夏朝仅次于李默而已。过去李默镇河东他尚有所顾忌,自李默南下平蜀,滞留成都起,整个北方就没有能牵制他的力量了。他不打镇州而去攻打沧州,难道说邱氏父子反水了?
这实在是太有可能了,邱氏父子的野心不在幽州之下,早就想割据自雄,一旦宁全忠起兵反叛,邱氏父子岂会为皇帝卖命?而以镇州的独特地理形势,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只能是附和宁全忠举兵反叛。
宁全忠造反若成,他父子自然是开国功勋,纵然不成,河北也可以维持割据状态,以幽州之强,背靠草原,左倚辽东,右连云州,又有镇州作为屏障,割据是百分百的。
“不好,不好,邱贺、邱清明父子要反水。”
对傅有德的这个判断,众人不以为然,邱家这些年的确是有些野心,但说到造反,他们凭什么,没必要吧。
傅有德知道废话不可多说,多说无益。
他立即下达命令,调遣屯驻在澶州境内的忠勇军北上,同时命令魏州驻军立即拉出向镇州方向呈防御态势。
另一方面紧急奏报朝廷,请求支援。
沧州失陷的消息传到宫中,监国太子宁买道紧张的双手直抖,他赶紧召集诸位宰相和枢密使进行议论,四位宰相两位参知政事分成三派:韩帧、陈世礼主战,盛安、陈洪主和,冯布和江阅则主张调停。
太子不能决断,午后,又有消息传来,方伯言乘船渡海,遇到大风浪,座船翻沉,方伯言死活不知。
到黄昏时傅有德的第二封告急文书又到了长安,傅有德说邱氏父子助纣为虐,出兵五万侵略魏州,与忠勇军大战于马鞍山下。
宁买道不敢再耽搁了,赶紧去后宫见宁是敬。
宁是敬的建福宫里闷热异常,这样热的天气,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住,宁是敬却丝毫不觉得热,他住在建福宫里不用一块冰来降温,整日保持这种蒸笼似的闷热。
据说这样对皇帝的身体很有好处。
听了太子的诉苦,宁是敬淡淡地说:“他现在跳起来,原也在预料之中。按照事先拟定的预案来吧,尽人事而听天命。我不信大夏的江山会亡在你我父子的手里。”
又对宁买道说:“你胆子不妨放大一点,军机大事临机决断,不必事事来报我知道。”
宁买道道:“儿臣怎么敢,军国大事还是要请父皇决断,儿臣无非每日多来几回。”
自泰和三年末,宁是敬父子就不断接到宁全忠招兵买马、意图不轨的密报,那时节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予以制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战争的脚步在逼近。
当然他们并没有闲着,如何应对,他们是做过仔细研究的。
所以当宁全忠撕破脸皮造反的时候,宁家父子这一年来的准备就派上了用场。
宁买道以皇帝诏书的形式昭告天下,公布宁全忠的罪名,削夺其一切官爵,收回赐名,号召天下臣工共讨之。
以傅有德为河北道行军都统,督率河北各路驻军讨伐叛逆。同时诏令屯驻在青州、徐州、汴州、潞州、河东的各路军马立即北上驰援魏州,听候傅有德的调遣,全力平息叛乱。
宁全忠一面上奏为自己辩白,一面打出清君侧的旗号,矛头直指宰相韩帧和参知政事陈世礼,率靖难军二十万,号称五十万,兵锋直指南下。
……
“宁全忠终于反了,宁全忠终于反了。”
小七兴奋的差点没跳起来,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架势。
李默没有看他递过来的军报,宁全忠造反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时间也掐的很准。
看到李默无喜无悲,小七有些惊讶,更有些不甘心:“你早预料到了?”
“只要眼不瞎,这种明摆着的事有什么不好预料的。”
“唉,人都说,宁全忠是被逼反的,我看他是被人哄诱着去造反的。”
李默道:“如果造反对人有好处,自然没人反对。宁全忠造反对谁有好处,都没有。但他要造反却是谁也阻拦不了的。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无休止的内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默对河北的战局似乎并不大关注,却对长安的一举一动十分紧张,如他所料,为了应对幽州之变,几乎整个大夏朝都动员起来了,却偏偏遗忘了成都。
“各地都接到了征兵的诏书,独独咱们这是例外。”
因为迟迟没有接到朝廷的征兵诏书,小七等人很是不满。
没有诏书就征兵自然不甚妥当,虽然李默并不在乎这一点,但这个时候背后捅刀子的事,他实在做不出来。
长安那边传来消息,为了坚定平叛之决心,宁是敬下诏自七月起朝中七品以上官及其直系亲属一律不得离京。
这道诏令让陈婉儿的一番努力又白费了。宁樱也好,李默的子女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好,现在谁也无法离开长安,长安成了天下抗战的堡垒,也成了权贵的牢笼。
转眼已是七月底,邱氏父子已经不再遮遮掩掩,他们公然宣布与宁全忠合流,上奏朝廷要求杀韩帧、陈世礼等主战派六人。
长安立即下诏革除邱氏父子一切官爵,定为反逆,通令缉捕归案。
八月,一场规模宏大的会战在魏州境内拉开序幕。
对阵双方是幽州之主宁全忠和魏州老大傅有德。幽州方面有大将乌珠留、须仆当、张得海、程十万,魏州方面有大将徐木、方伯言、傅海西。
双方参战兵力合计超过四十万,精锐尽出,规模空前。
各方对这次会战的关注度都很高,将之称之为决定生死命运的大决战,成都方面专门组织了班子来关注这场大会战,及时将战况整理上报李默。
让人感到惊讶的是,李默对此却不屑一顾,从没有主动询问过战况。
早在这场会战刚刚拉开帷幕的时候,长安城里新一轮的逃难潮就开始了,朝廷的诏书规定七品以上官及其直系亲属不得离京,却没有说其他人不能出城避难,而且根据一般的潜规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想走总是有办法的。
做官的可以申请外调,外派,外出巡视,亲属也可以只当没来过长安。
武定王府里除了宁樱和李默的子女,其余的人都已经撤离,这是李默的意思,朝廷把他的妻、子看的很紧,那就先将看的不紧的人撤走,省的到时候事急抓瞎。
八月中秋前,箠青膝下的李阿枝,商小青膝下的文静、文殊、文山、安民忽然到了成都,他们是跟芮刚一起来的。
芮刚费尽心力把李默的几个庶出子女带到成都,当然是有求于李默。
李默谢过之后,便问芮刚:“连你也对战局没有信心?”
芮刚叹道:“明摆着的事,傅帅肯定不是幽州的对手,他老人家资历虽老,人望虽高,打仗却是外行,小打小输,大打大输,自宁州起到现在,几时赢过一场像样的仗?朝廷用他为河北帅,我对战局有信心才怪了呢。”
李默深知让傅有德挂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初宁是敬为摄政王时,为了拉拢人心,竭力讨好军中势力,自那时起军中各山头势力逐渐膨胀,逐渐巩固,终于尾大不掉。
驻守河北的有邱氏父子的镇远军,徐木的忠勇军,方和青的威远军,赵破阵的火凤军,马驯駲的飞豹军和陈应人的飞熊军,此外还有为数不少的禁军,如此庞杂的势力,放眼海内也只有傅有德有威望统辖的住。
但统军跟打仗毕竟不是一回事,傅有德虽有能力镇住各家,但正如芮刚所说的,他几乎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这是一位连顺风仗都有可能打输掉的老将,指望他指挥三十万狐疑之众对抗锐气正盛的幽州叛军,实在是为难了他。
像芮刚这样的聪明人,当然不会等到兵临城下时才想起来安排后路,他的后路安排的既早且多,宁州、河西、汉中、太原,乃至成都都是他的后路。
这些地方里孰轻孰重,则要视情况而定。
如今他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成都,证明他对形势的判断十分悲观。
“大厦将倾,扶不起来了。”芮刚说到这,眼眶里闪烁着泪花。
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哀伤地说:“落到这步田地我们都有错,都有错。我们太任性妄为了,坐江山不是这个坐法。”
李默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叹息了一声。
中秋佳节适逢家国危难,官府饮宴一概罢免,李默只在后园设了家宴,阖家团聚一下。
他坐中间,李仙儿、汪竹韵分列两旁,再次是商小青、文翠,再次是银铃、香纹,李阿枝、李文静、李文姝、李文山、李安民下首坐。
李默因不见宁樱、姜鸢、李轨、李卓、李保国、李慧娘、李美娘等人不免心中哀伤。
恰逢一阵怪风平地而起,将无数的落叶撒在了席面上。
天空的那一轮明月也被乌云遮盖,李默心情骤然变得极差,就对众人说:“天凉了,你们都散了吧。”
此后,李默一人独坐书房。
久后,无心睡眠,遂起身到后园走动,因见池边月下,有火光闪动,有人嘤嘤哭泣。
李默眉头一蹙,走了过去。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蹲在一块石头前烧纸钱,边烧边哭,嘤嘤呜呜。
李默认出来是自己的女儿李阿枝。
便咳嗽了一声走了过去,李阿枝吓了一大跳,畏畏缩缩往后退。
李默蹲下身,拿起纸钱烧了一把,心中一时颇为感慨,箠青都已经死了五年多了,坟头草一尺高,人也化成白骨了吧,连女儿阿枝都长这么大了。
“你,想你娘了?”
李阿枝先摇摇头,又点点头,还是一脸的畏怯。
李默心里有些难过,不光阿枝,所有的孩子都跟自己不亲,谁之过?
“你娘去了另一个地方,现在过的很好。”
李默想安慰她一下,一时却找不到说辞,真是失败,连一个小丫头都哄不了。
“你骗人,如果我娘在那边过的好,为什么不回来接我?”
这充满童稚的质疑却让李默无从辩驳。
他的心似被针扎了一下,疼的很。
“没有了娘,还有爹爹,还有六娘,还有你文静姐姐,文山弟弟他们,有这么多人陪着你难道不好吗?”
“好。”
依然是怯怯的声音。
这小姑娘真是又聪明又讨人爱,李默招呼她道:“我们一起为你娘送点钱去,让她在那边过的好点。”
小姑娘高兴地说:“嗯,那样她就会回来接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