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兴隆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离京巡狩一百八十三天的大梁皇帝萧陞终于回到了长安城,受到了数十万军民的夹道欢迎。
夹道欢迎这个创意是李默提出的,其实萧陞并不喜欢,天子是神秘的真龙,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威仪何在,神秘感何存?
天子是神不是人,怎能这样暴露于人世间?
唯一让他感到心安的是他的乘舆很高,高的像栋移动的楼阁,他高高在上,俯视着他脚下的臣民,忽然间泪流满面。
他没想到他的臣民还惦记着他,他从未想过他的臣民会如此的热情可爱,过去围着他的大臣们总是一口一个刁民的诋毁他们,久而久之,他也把他的子民当成了刁民,他鄙夷他们,厌恶他们,视他们如草芥,终于他失去了刁民们的拥戴,然后他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孤家寡人被奸臣玩弄、摧残,差点颠覆了他的山河,毁了祖宗一百六十多年的基业。
现在他回来了,受到了百万臣民的夹道欢迎,但他的心是凄凉的,因为护送他回来的是一个一直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刺头。
有他在,就是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所以盛大的欢迎仪式并没有打消皇帝的顾虑,他的心情依然如这天的天气一样,阴暗沉重。
宏伟绚丽的太极宫遥遥在望,这是承袭自前朝的遗产,其实论位置和气势,太极宫比未央宫更有皇家的威严,太极殿也远比含元殿沉稳庄重,它之所以被未央宫和含元殿取代,乃是因为一桩悲剧,前朝灭亡时皇帝、太后、太子、后妃、亲王、公主三百七十二口人齐聚太极殿,闭门点了一把火,举国自/焚,熊熊烈焰将荣耀化成了烟尘,随风荡去。亲眼目睹这一惨状的太祖皇帝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他改造了未央宫,将西京的心脏按在了那里。
但即便如此,大梁的好几位皇帝的登基大典仍然安排在太极宫太极殿,包括萧陞。
未央宫刚刚被王顺德玷辱过,清理尚须时日,所以宁是勤奏请萧陞暂时落脚在太极宫。
萧陞答应了,他不答应也没办法,他只是一个高贵华丽的傀儡,身不由己啊。
太极殿越来越近,越来越有皇家的威严和气度。
萧陞的心却疼起来,这里承袭自前周,在萧氏子孙手里已经传承了一百六十年,总不会断在他的手里吧。
他难道要做亡国之君?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是铅灰色的天空,无边无际的压抑,让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皇帝流泪了,时人的解读是激动,历经艰难险阻又回来了,不值得激动一回吗?
太极宫前的横街上,一边是高耸的皇城城墙,一边是威严的宫墙,不见一座民宅。李默站皇城的城墙上,俯视着从他脚下路过的皇帝和再造中兴的功勋们。
他很满意现在的位置,也不羡慕那万众瞩目的荣耀。
给皇帝行完注目礼后,他就在人群里寻找宁是勤。
皇帝回朝,一大堆高官、权贵伴驾,宁是勤的小身板往人堆里一混,还真不容易找到。
“那,那呢,就是那个穿蟒袍的。”
“哪呢,一堆都是穿蟒袍的。”
“笨啊,那个骑马挎刀的。瘦子。”
李默顺着小七的指示看到了宁是勤。
河西兵马大元帅、夏州王宁是勤骑在一匹黢黑的草原马上,神情严肃的很。与他周围的那些亲王贵族们相比,他的威严是显而易见的。
——但也在他的脚下。
这种感觉很奇怪。
一阵喜庆的鼓乐奏响,在百官的跪迎中,萧陞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宫殿,
他一眼就看到了跪伏在门阶前的仇士清,心中顿生一股厌恶。
这个狗奴当初说好的留下来委曲求全,你做了什么,害死了朕的好儿子,害的朕的许多妃子丧失了贞洁,还逼得太后下诏废黜自己,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竟然还有脸出现在这。
赵唵唛看出了皇帝的心迹,打发人提醒仇士清回避。
仇士清一刹那就绝望了,自己等了这么久,竟然等来了这个。人说伴君如伴虎,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尚且如此让人恐惧,何况去伺候一个疯癫?
不错是王顺德来了之后是秽乱后宫,强奸了你的女人,那怪得了谁,是你没本是保护他们,****屁事?!是我委曲求全顺着他哄着他,才没让他拆了你家祖庙,才没刨掉你家祖坟,才没让他凶性大发残害萧梁宗室,才为你保住了朝堂百官,保住了社稷根本,只要江山社稷在,失去的总能拿回来,你特么连这个账都算不清,还有什么资格做皇帝。
你不体恤为臣子的不易,翻脸就不认账,吹毛求疵的要整我,我特么……
还真没地讲理去。
我还是跑了吧。
深知内宫黑暗的仇士清,对萧陞不抱一丝一毫的幻想,趁着混乱狼狈开溜。
宁是勤不认识谁是仇士清,宁州的要员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李默却清楚这个人的底细,所以仇士清只跑了不到一百步就落在了李默的手里,林哥儿亲自带人将大秦皇帝的内府监给扣了起来。
进宫之后,萧陞先拜见了皇太后。
王顺德败逃时是想把皇太后带上的,但皇太后抵死不从,所以只能作罢。毕竟杀一太后容易,但杀她却于大局无甚助益,反而会惹一身骚。
并非亲生的母子抱头一场痛哭。
在太后的催促下,皇帝立即启程去太庙告慰了祖宗的在天之灵。
大秦皇帝日理万机,不仅要处理繁重的军国要务,还要治理庞大的后宫,一时还顾不上他的列祖列宗们。
梅华庵想到了推倒萧梁的祖庙,颠覆萧梁的社稷,但他力有不逮。
仇士清和邹正德暗中代表萧家人大肆贿赂大秦权贵们,说服他们善待前朝宗庙,说能收揽人心,大臣们看在钱的份上都信了。对梅华庵的激进根本不屑一顾,说宁拆十桩婚不会一座庙,一个个忙着拆散姻缘找老婆去了,拆人祖庙这种缺德事谁爱干谁干去。
梅华庵后来也看明白了,大秦皇朝可能长不了,自己拼命折腾的结果除了引来萧家人的彻骨仇恨,没有其他的意思,所以他也学会了睁只眼闭只眼。
因为这种种原因,在萧陞离京巡狩、王顺德登基坐殿的这段时间里,大梁的太庙除丢了一些不值钱的祭品,大体安好。
萧陞跪在祖宗面前诚心忏悔。
他主动承担了主要罪责,发誓要竭尽心力中兴大业。
皇帝的诚心有没有打动萧家的列祖列宗暂时不好说,却让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宁是勤吃了一惊。宁是勤对宁世书、宁仁功、陈瑞安三人说:“我低估了他,现在看,他并非传说中的昏聩,这个人可要给我盯好了。”
宁世书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这个机会……”
陈瑞安反对:“不可,暂时还用得着他。”
宁仁功道:“皇帝容易对付,倒是赵唵唛和何清……”
宁是勤道:“我来跟他们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