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捕门
烈阳似火,热。
杭州城的街道上热气蒸腾,一眼看去只觉恍惚。而不得已这时刻出门在外的行人,人人脸上都是一幅萎靡疲惫之态。树上的知了似乎都已经热得放弃了鸣叫。
“啪!”一只茶碗被放在了陈旧的茶桌之上。约是茶客心中烦躁,这刻手便重了些,这茶碗发出的响声顿时把整座茶寮里的人都激得看了过来。
“考得上当差,考不上免灾。拿我这茶碗置什么气……”茶博士慢悠悠地嘟哝一声,“小老弟且悠着点。”
那手重的茶客是个清瘦少年,肤色略黑,面貌说不上俊美,唯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颇有几分神采。
此刻被茶博士一说,毕竟少年心境,当下便大声道:“嗦什么,坏了赔你便是。”
茶博士笑道:“我这茶寮,开在此处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八九年,没准你手中这茶碗,比你都要年纪大,你如何赔?”
少年一愣,但想想也觉有理,“他”本就是个豁达的人,当下笑着道:“这么说来倒也有理。是我手重了。”
这炎炎夏日本就困倦,茶博士尤其想找人说说话,此刻见他是个讲理的,拎着茶壶就过来坐下。
“小老弟也是来参加这衙门招考的?”
少年点头道:“正是。”
茶博士撩起肩上的汗巾子擦了擦汗,道:“往年这捕快的招考都是在京城办的,今年居然来了杭州招考,这其中可有些什么关窍?小老弟知道不?”
少年不由摇了摇头,道:“我也是今年才出师下的山,这便遇上了招考,却全不知道为何放来了杭州。”
茶博士又道:“据说这次招考上还有考看死人的?”
旁边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哧”声冷笑了声,道:“那是验尸,什么看死人?”
茶博士忙转头,道:“那岂非是仵作的活计?”
瘦高个男子不耐烦道:“若是连这些仵作的行当都一窍不通,还不如早早放弃了,当什么捕快?”
少年也是微微一笑,显是深以为然。
须知这捕快招考一直在京城举办,三年一度。每年招考日京城必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各路高手齐集为的就是能穿上那飒飒作响、帅气无比的捕快制衣,却年年有大批落败,黯然回乡。由此可见这其中竞争的厉害。
少年虽然是刚刚出师下山,但到底从小就对捕快这一行当心生仰慕,所以日常所学便有涉及。可巧这次招考就统统遇上了。
第一关验尸,台子上横陈一血肉模糊男尸,需验其死于何时何种凶器。此关,刷去一千三百人。第二关验骨,每人发一小麻布袋,内装部分骸骨,靠辨色辨味骸骨缝隙中细微粉末,判其如何死去死于何地。此关,又刷去六百七十人。
少年正心中算计着自己胜出的机会,却猛然听见一阵喧天锣响。
“放榜咯!”
随着这声响,小小的茶寮外瞬时人头涌动,原先不知道在何处乘凉的众人,此刻却如潮水般纷纷汇聚过来。
少年听到锣声,匆匆丢了两枚铜钱在桌上喊了声老板结账,按了按腰间的长剑便赶忙奔了出去。
是骡是马便看这一回了!
少年还未到挤榜前,就见有人抹着泪离去。这几日,少年见多了有人因落榜现场情绪失控又喊又叫,有人欢呼狂欢赶回家报喜。而层层选拔之后,到如今仅剩四人可晋级的名额。
少年踮起脚尖,穿过层层人群,在红榜上看到了自己名字,忍下欢喜,暗暗紧了紧手心。
“咣咣咣……”却听得又是一阵锣响,原来是放榜官在一旁招呼中榜之人。
“各位中榜大侠请到衙门口汇集,郑大人有话要说!”
……
少年压下心中兴奋,赶到衙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另几位中榜者也已经到了。而在茶寮中插话的那个瘦高男子赫然也在其中。
“稀奇事儿天天有,今天见的最稀奇,矮短腿也想当捕快……”瘦高男子瞥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清瘦少年,忍不住冷笑道,“名叫‘云中燕’?名和人倒是搭配得很,想飞到云中却被大风无情刮跑的燕子……”
云中燕却懒得理会旁人的冷嘲热讽,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敢放松。
不错,这云中燕本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小子”。六扇门本有规定,不招女捕快!但她儿时起便倾慕“大宋第一女捕”叶红菱,年岁渐长更是立志要当捕快。只可惜她还未来的及更换志愿,这六扇门已定下不收女子的规矩。
真是生不逢时!
四人齐齐衙门口站成一排,候了一盏茶的时间。大门一开。从门内走出一位中年男子,黑色披风招招,腰上别长剑,显得英姿飒爽,暗红捕衣、绣金边的领口和腰间的玉牌皆在昭示其身居高位。
“在下郑天城。各位,先过几招吧。”
话音一落,铁拳如风顿时向着几人就迎面袭去。几人猝不及防之下闪避不及,纷纷中招。
云中燕也算见机得快了,脚尖一点就飞离一丈多远,然而对方速度却比她更快,几招之后,擒住她手腕往后一拉。胜负立分!
只是抓着云中燕手的时候,郑天城忽而一顿,虽如微风过水般轻,云中燕依然看到了他眉头轻蹙的一瞬。
他是不是发现了!
京城名捕“天眼”郑天城,与妻子“天慧”叶红菱伉俪联袂行走,名震江湖。因二人都是汴梁人氏,取汴京“开封梦华”之意,江湖赠曰“梦华双剑”。两人不但剑术精湛,且一个长于追踪,另一个擅于分析,双剑合璧之下联手破了不少大案。叶红菱能获得“大宋第一女捕快”的美名,离不开郑天城的相扶相持。只可惜,叶红菱芳华早逝,“梦华双剑”只剩郑天城一人。也正是随着叶红菱的过世,此后衙门才不再招女捕快。
云中燕实在没有自信,自己这蹩脚的装扮能瞒得过“天眼”。
郑天城退后转身离开,踏上阶梯后再背过身来与他们相对。
“恭喜四位!”
听见这句话,云中燕暗暗松了口气。
雁月藏珍
郑天城招呼四人进了衙门,在班房分主从坐定,也不多废话,径自从袖袋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们。
“四天后是太妃六十大寿,皇上御赐白玉观音当寿礼,让钦差洪钟护送。而寿礼在出发当天,郡王府就收到这份信。”
四人轮流将信拿在手中看了一遍,信上只写了四句话:
御赐观音当寿礼。
宴会当日我来取。
蒙太理,
天我是好意。
皇上御赐的这尊非当朝名师作品,而是白玉观音是汉代名师费一生精力,凝聚精华雕刻,是精品中的绝品。江湖间则说它是宝藏秘钥、绝功秘籍的传闻不计其数。
谁这么大胆,连皇家珍宝都敢明着抢?
云中燕将信轻轻拿起,先是掂量起分量,搓捻一角记其触感,最后凑到鼻下闻。
据她了解,江湖上,擅偷盗着有三人,皆为趁人不意时悄然得手,像这样大张旗鼓要偷东西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而见她如此行径,郑天城眸中精光一闪,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三天后便是寿宴,我等需在寿宴之前抓住这胆大包天的小偷。”郑天城收回信后道:“现下,还请各位自散去寻找线索,今日午夜之前,给我答案。”
“是!”
此时日头早已过午,时间紧迫。三高个拔腿就跑,瞬间不见踪影。云中燕“腿短”跑不过他们,转身慢慢走,边走边想。
那偷儿留下的信,字迹轻且淡,用的是松烟墨,而非油烟墨。松烟墨色乌无光泽,油烟墨则相反,油烟墨色黑亮如丝。如今由于松树越少,松烟墨越来越难取得,只有大商行才会有出售上好松烟墨。墨又分两派,一是加龙麝助香的,另一则相反,认为不加香料“真松煤远烟,自有龙麝气”。刚才云中燕借风闻香,分明闻到幽幽的墨香,只是这香气并非平常所用香料,而是果香,似乎是荔枝。
杭州城,文房商行有三千七百多家,其中六十四家为大商行。六十四家大商行中,又有一半为无香料派,剩下三十二家有一半以只营油烟墨闻名,剩下的十六家才是关键。每走访一家,云中雁就在册子上划去名字。
“雁月轩。”
云中燕轻念出招牌。她行至街东,这雁月轩便是这条街最后一家文房店。
这是她走访的第十家。
“少侠,这是最新的百里香,不单是墨质细软,连这木包边,都是有名气的雕工精雕细琢的。”刚进门店家小厮就热情招呼介绍,一连介绍几方畅销款,云中燕抓起看看就摇头。
“那,您看看这批,刚从这是来自苏州的集锦墨,送礼……”
云中燕依然轻蹙眉头,连连摇头道:“这些墨都不是我要找的,我要找的是有淡淡荔枝香气的……”
“少侠真会说笑,这世上哪里有……”
这时楼上传来一个声音。
“阿奇,既是来寻香墨的贵客,就请上座吧。”
小厮愣了愣,应答道:“是,公子。”即随后引云中燕上二楼。
二楼临窗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眉清目秀,白衣胜雪。天蚕薄纱的领子,扣了一朵玉兰花样的玉雕,花瓣雪白,花叶泛着浅浅青色,更添清雅。
月朗风清、翩翩公子,说的正是眼前人罢。
“少侠,这是我们家公子。”
“在下沈二。”他长指在椅把手上一推,轮椅缓缓前行,原来他不良于行。
“云中燕。”
互通姓名后,沈二公子一指身后墨架道:“少侠既来寻墨,便来看看此处。这架上全是珍品,却不知你要的是哪方?”
长桌上也摆着几方墨,云中燕走近查看,有一方泛幽绿光,云中燕盯看着了许久,沈二公子微微一笑,道:“它名“追影”,因其夜间能光而得名。”
谁知云中燕却捧起一旁毫不起眼的一方墨道:“我要找的就是它!”
沈二公子略略一怔,即便笑道:“云少侠好眼力。这是岭南出的松烟墨,从制成烟料、入胶、和剂、蒸杵、模压成形……一路不离荔枝壳熏烤,故而荔香馥郁薰人欲醉。只是质料考究,故产量极少。”
“您可记得,这墨都贩售给何人?”
“自然。”
沈二公子令小厮阿奇去取登记稀墨流向的册子。阿奇应声而去,好半晌在柜子里翻出一本窄红册子,正准备送上楼去,却不料身后猛然有人撞了过来。阿奇一个不防备,手里的册子腾空飞起,而那肇事者纵身一跃便接住了它。
也亏得阿奇机灵,眼见来者不善!当即一把抱住此人大声呼救。
云中燕听得楼下喧哗,当即飞身而下,两人顿时在店堂里大打出手,抢夺中,两人各扯住了册子的一半:刺啦!册子当空被撕成两半。
那人见状不妙,带着半本册子逃之夭夭。
云中燕拔腿要追,肩头却被摁住,她回头一看,拦住她的不是别人,却是郑天城。
“别追了。”
“郑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半日之内就找到雁月轩,我岂能找不到。那册子我已读过,全在脑子里记着呢。”
“那您为何还遣我们来寻?”
“因为,这也是考试的最后一关。云中燕,唯有你一人通过。”
云中燕伸头看看屋外,此时,日落西山,尚未至夜。
“天城,你来了。”沈二公子推椅而出,看到郑天城招呼道。原来两人是旧识。茶香四溢,三人相对而坐。郑天城向云中燕再次郑重介绍沈二公子,他说,本次查案,他只信沈二公子一人,沈二公子给了他诸多帮助。沈二闻言微笑:“我乃生意人,推理断案之事我不懂。”
郑天城道:“买这荔枝墨的皆是达官贵人,且对内库安排十分了解。我疑这官衙间有内应。这杭州府的捕快,目前一个都不能信。”
原来如此。这才是破例在杭州招考的重要原因。
“那……”云中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心坦白,道:“您是否已知道我是……”
郑天城截断云中燕的话:“能破案的捕快就是好捕快。”
云中燕了然,感激地点头。
“白玉观音一到郡王府就锁入铁库,偷儿想过层层把守没那么容易。”这也是云中燕疑惑的地方,那用铁水浇筑的郡王府地库,又不是任人来往的客栈!
“寿宴当日,白玉观音必要示现真身,以感皇恩浩荡偷儿必是想趁那时乱中动手。四日后便是太妃寿宴了,时间紧迫……”
云中燕突然展颜道:“大人,我有一主意。”
接着她又转向沈二公子:“只是还需沈二公子的‘追影’相助。”
云中燕将自己的想到的细细说了一遍。
沈二公子笑道:“只要是我这儿的随时可拿走。我也有一条件,你们擒偷之时也捎上我。”
郑天城低头沉思后说:“千万要小心谨慎,以免打草惊蛇。如被内应发现就前功尽弃了。这枚令牌可暂借于你,天下之大,都可畅通无阻。”
郑天城从怀中掏出一枚象牙令牌,云中燕见过无数令牌,材质或木,或玉,或金,象牙令牌是极少见的。这枚令牌上有獬豸相对,两厢见有圆孔作纽,以便系带。下有乳丁微凸正面浮雕鸿雁一只,展翅高飞,甚为生动。背面刻篆书“钦赐监察御捕叶红菱“双行八字,令牌因为贴身收藏而微烫。
“这是叶红菱”
“是我妻红菱的令牌。云中燕,捕快一职寻真相破迷雾,只盼你坚守本心不被蛊惑,这是我给你的忠告。望你能够记住。”
寿宴擒龙
次日,郑天城领着云中燕去了郡王府。雕栏画柱,无不精致辉煌,气势非凡。每走过一道长廊都会遇到美婢,她们款款行礼后又犹如锦鲤般穿梭府里,齐整划一的巡逻队更叠频繁。
云中燕观察四周,心里三日后就是太妃寿宴,府内却并未如想象中的张灯结彩,只是换了新寿联。穿过花园时,云中燕听到门边有人念宴会用材料单,听核对的人不住地说:“太多了,减半减半。”在进来之前,郑天城就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得多言,所以即便此时云中燕心中有无数疑问,她也没有作声。迎面有一列精干队伍行来,为首的更是英姿勃发。
“郑大人!”那人见到郑天城,分明眼中一亮,主动迎上前。
“廖侍卫。”郑天城拱手行礼。
廖田飞是郡王府守卫统领。他和郑天城也是旧识。因郡王府突收到这偷儿的信,他便悄悄遣人上京去搬救兵。天不负人,派来的人居然是第一名捕!
那门边送材料的人正准备离去,自言自语嘟嘟喃喃说了几句话,他说得小声,当在场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脚夫说:“别人摆寿宴,山珍海味是百石千石都不够,宁愿倒掉也要把排场面子做足。郡王府为太妃贺寿,这点材料都不够,怎么还往外退呢?”
见郑天城脸上疑问重重,廖田飞还是解释了一句:“太妃吩咐,她的寿宴一切从简,不失礼数便可。”
听了廖田飞的话,云中燕对这个尚未见面的太妃更是肃然起敬。
几番行礼等候之后,他们才见到老太妃。
袅袅茶气升腾,老太妃端坐椅上微笑看着他们,慈善中自带威严。
“这位就是郑捕头千挑万选的干才?”
郑天城躬身道:“正是。此女名叫云中燕,是经过几番考核最终胜出的干。下官寻摸着,她是个女娃儿,陪在太妃身边最是妥帖不过。她身手不弱,心思细密,定能护太妃娘娘周全。”
老太妃端详着云中燕,最后满意地点头微笑。
于是,就这样,云中燕又摇身一变,从新人小捕快变成为郡王府太妃的贴身护卫。
几日忙乱,转眼间便到了寿宴当晚。
似乎那么一夜间,郡王府就换上新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廖田飞守在大门口,查看每位客人,以防混入恶贼。
正忙乱间,有一眼生婢女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廖田飞顺手一抓,再仔细一看那脸,顿时就惊到了,茫然道:“云姑娘,你怎么如此打扮?”
云中燕此时正是府内女婢打扮,一袭月白裙子,头上顶两丸发髻。因不再做男装,用洗颜水恢复了白皙的肤色,此时看来白白嫩嫩,倒仿佛瓷做的娃娃一般。只是她的装扮如此可爱,脸上的表情却是肃穆认真,一眼看下来令人觉得实在不搭。
“嘘。”云中燕赶忙让他小声些,“我这样打扮方便。”
刚才,她已经绕宴会主场几圈,来贺寿的大官、一群随着商船来到杭州向朝廷上书要求为太妃贺寿的西域人、还有入郡王府贺寿的把戏人,他们的位置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若有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她也能第一时间得知。
在正对戏台的阁楼上,郑天城站在哪里,两人用眼神沟通。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歌舞祥和,夜渐深,侍卫们也露出疲态,强打精神。
此时听到一阵紧迫的脚步声,云中燕疑惑去看。那匆匆忙忙的人,是王府中每逢重大宴席就会聘请来协助厨子的杀牛人,他四处张望,又似乎往怀里揣什么,借着灯笼,云中燕看到是红册子!。
云中燕即刻追上,一把扣上行径可疑人的肩。
“拿出来。”她冷声道。
“姑娘饶命。”杀牛人立刻扑通跪下,“我并非小偷,是我捡的,只是觉得这花布花色新好看,想拿回家给闺女玩。”
云中燕从地上捡起被那杀牛人丢在地上的红册子,果然是那日在雁月轩被撕掉一半的登记册。有人故意要引开她。与此同时,听到宴会正堂中有尖叫,客人们如潮涌出,
中计了!
云中燕先去确认老太妃无碍后越上房顶,郑天城环抱而立。
“大人,属下无能,中了调虎离山计。”
郑天城似早料到会发生此事,他不慌不忙,悠然道:“洪大人送寿礼,寿盒打开后轰然作响,众人就都逃了。迷烟散去之后,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洪钟和空无一物的纸盒。”
云中燕愤懑地打了下胸口:“重兵把守,观音还是被盗了。”
“不是。恐怕那白玉观音至始至终都没进郡王府一步。”
月黑风高。
云中燕运轻功,脚尖轻点,身体一掠便是几丈远。
连月都懒得从云中探出头的暗夜,云中燕却能准确找到要走的路,如果细看,那高草中如萤火般憧憧点点的绿光。正是这光的指点,让云中燕一路追踪至此。那光,细细碎碎全指向一座破败的弥勒庙。曾经香火旺盛,如今蛛网密布,弥勒佛庙在静夜里森然耸立。破败的暗影在风中有摇摇欲坠之感,似乎大声说话就会坍塌。
这里已是远离杭州城的郊外。
云中燕悄然靠近墙根,果然看到有条身影一闪入了庙。听到有人悉悉索索。云中燕绕墙走了半圈,发现有面墙上裂了条大缝隙,因她身形够小,便从那窄缝隙中钻了进去,如此穿到了正殿一旁的佛龛,云中燕躲在此处,很难被发现。
屏住气息等了一会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似又有人来。
“谁?”那暗影声音一紧。
“是我。”
“你来了,东西呢?”
被问话的没应答,脚尖一点掠上台子。“嗤。”火折子的光一闪,点亮了供台上的蜡烛。紧接着,那人绕到正殿弥勒佛像后,从弥勒佛肚里抽出一盒子,层层打开之后,一尊盘膝而坐,面目慈祥的白玉观音展露眼前,烛光虽弱,但不掩其如脂的光泽,温润洁净,流淌着柔和美丽的光芒。
借着蜡烛闪烁的光亮,云中燕看清两人的脸,顿时暗吃一惊。那两个不是别人,正是廖田飞和钦差洪钟!
这洪钟清廉名声在外,没想到……
廖田飞拿出一方黑布往白玉观音上一盖,道:“我先走。”
“往哪儿走?!”云中燕忙从佛龛后掠出,剑尖直指咽喉。
“白玉观音,你们也带不走。”郑天城和沈二公子也出现在庙门外。
“你们怎么会……”两人一脸震惊难以置信。
云中燕一扬手,绿色的荧光飘扬。
廖田飞托起纸盒一看,那纸盒外面,撒了一层粉末,随着自己的动作,那粉末便四泄飞扬,且幽光点点。
那日云中燕向沈二公子借墨,郑天城借令牌,防的就是此刻。云中燕用象牙令牌以查看铁库为名,在装白玉观音的纸盒外撒上了“追影”,这“百年不散,幽光如路”的稀墨此时化为千里追踪的利器。
“这件事不关洪大人的事,是我……”见事情败露,廖田飞将武器丢掷一旁,自上前领罪了。
“不,廖大人,你不必一人承担。”
二人没有互相推诿,反而都为对方辩解起来。
“他们都无罪,有罪之人是我。郑捕头,我投案,偷白玉观音的正是老身。”令人意外的声音出现在庙门口。
贴身嬷嬷搀扶着老太妃,二人缓步上前。两案犯见此立刻跪到老太妃面前,声音颤抖:“太妃娘娘!”
“且勿多言。”老太妃眼神坚毅。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云中燕在心里怪叫。
“河南水患,民不聊生。这白玉观音若折成米粮,必可赈济河南千万灾民。也是功德一件。”
廖田飞黯然,补充道:“王府上下为赈灾一直节衣缩食。皇上要送太妃这白玉观音做寿礼,礼未到杭州城,黑市已有人知道太妃心意,定高价愿买。”
“是我决意出售这尊白玉观音!”
“可是,皇上御赐之物怎可变流落民间?”
“正是这白玉观音太过珍稀,一旦离府必会天下皆知。是我给太妃出的主意,谎称被盗,这一切皆为我一人策划……”
三人各抢投案。郑天城沉默不语。云中燕握紧着叶红菱的令牌,那温润的象牙在自己手微微发烫。
“云中燕,你且来说说该怎么办?”郑天城突然问她。
“廖侍卫,洪大人,两位心意昭彰,自可对天。但云中燕身为捕快,自有捕快之责。我必须将这尊白玉观音和二位带回王府,此事将原原本本上奏郡王与开封,奏请圣上定夺。……太妃善心如此,更应堂堂正正地让天下人知道。”
郑天城略带些讶意地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云中燕心头一松。偏就在此刻,一股浑厚又凌厉的清寒气息,隐约却又骇人地席卷而来!
这是什么样的武功?云中燕想要应对之时已经太晚,破败的墙角几朵小小黄花随着内力掀起的狂风扑面而来,云中燕勉力使出浑身解数才没有被野花所伤。眼前胜雪白衣遮天蔽日、如浪翻涌,云中燕骇然间叫出一个名字,“沈二公子?”
风物初始痕,司杀不司情。柔嫩的黄花已然击中云中燕的环跳穴,她双腿一麻,竟是无法举步。再转眼看其他人,亦是被这漫天的黄花制住了穴道!
“诸位请勿担忧,半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沈二公子自轮椅上优雅地站起,那漫天风花随着他的手势收起。
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在白玉观音身上划过。白玉如同凝脂,观音似正微笑。“三百万两白银我会如数照付,直接帮你们捐到河南。”
白衣轻掠。沈二带着白玉观音,以不可思议的轻功姿态,长身而去。
“难道,他就是那定价的买家?”廖田飞喃喃自语。
之前他们就知道,白玉观音早在黑市上以三百万两白银的价钱被神秘买家预订。但谁也未料到,这位神秘的买家,竟然就是沈二。更无人知晓,雁月轩那位终年以轮椅行走的二公子,不但不是残废,还身负如此绝世武功!
这江湖中,千人或有千面,你实在不会知晓,何时何地,何人会令你大吃一惊!
云中燕悄悄看向郑天城。
郑天城略微低头,眉眼被藏在阴影之中,默默无言。隔了很久,他才抬头看向云中燕:“我与他相识多年,竟未能察觉半分,实在是……枉为捕快。”
没有人接话,只有穿堂风在呜呜作响。
或许,早在这白玉观音出京当日,便已注定了结局。
白玉观音
几日后,从河南传来消息。新的赈灾粮已发到了灾民手中,打的就是“东坪太妃”的旗号。皇上得知此事后,罚了洪钟和廖田飞三月俸禄,又额外加拨白银三百万两赈灾,并命二人前往河南监督赈灾事宜。云中燕也因郑天城极力推荐在杭州府衙如愿当起了捕快。
至此,白玉观音结案。
云中燕终于如愿穿上了捕快制衣。
初入门的捕快,只能着黑色,披风什么的,上位者才能穿。
虽然不如想象中那么帅气,云中燕还是很高兴,穿戴整齐去上任。
见过了上司,领了职务出来,云中燕穿过回廊时候,遇到衙门的两个小厮,一个提水欲打扫,另外一个拦住他兴奋地问。
“你现在收拾的这间屋子,是之前郑天城郑大人住的么?”
“是啊。”
“知道吗,听说郑天城退隐了。”
“真的假的?”
“我诓你做什么。他回京述职之后就不见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但说是离开了京城。唉,一代名捕,竟然是如此悄然退场。”
两人叽叽喳喳说起听到传闻。
云中燕听到此,心中更是五味陈杂。如果不是他的提携,云中燕也不可能实现当捕快的理想。那夜,他对自己说的话,她还字字清晰地记得。
从破庙护送太妃回郡王府时,郑天城一直默默无语。
“郑大人,这不是您的错。”云中燕快步走到郑天城旁,憋半天才说一句类似安慰的话。
一直握在手中的象牙令牌,云中燕也递还给他。
郑天城并没有接,只是突然问道:“你可知为何衙门突然禁招女子?”
谁知是哪位看女子不顺眼的高官,一觉睡醒惺忪间定的规矩!云中燕心中腹诽不已,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属下不知。”
“我妻红菱,亦为我同门师妹,乃开封捕神叶辛之女。三年前,有贼人专绑架女童。红菱接查此案,一路追至黑山头,救回一孩童,岂料那救回的孩童其实是贼人帮凶,趁红菱卸下防备时对她下毒……岳父心痛不已更是不断自责追悔,怪自己不该让红菱当捕快。自此,他更是认定女子心软易被蛊惑,不合适查案办案,从此不予招募女捕快。”
郑天城尽量轻描淡写,但那眼中的凄切,能够感到其彻骨哀痛。
云中燕不知这背后有如此凄凉之事,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知道,红菱未曾后悔。但自此,我亦发誓,定要擦亮双眼识人,不叫善恶暧昧,是非不明。今日沈二之事令我明白,我已不适合再当捕快。从今往后,维护法理重任就托付于你了。”
“我?可是我……”
郑天城将那象牙令牌郑重地放在云中燕手中:
“将来,你定会获得属于你自己的象牙令牌,红菱这枚先赠与你,望你能时刻提醒自己。”
“大人……”
郑天城手一抬,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大踏步向前,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萧索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云中燕回想到此,便更觉得心痛。她走到那屋子前面,推门而入。郑天城那天走得急,他看的书册还是打开状,毛笔还搭在砚台上。一阵风拂来,清新的荔枝香钻进鼻尖,云中燕暗想:“这时节,哪里来的荔枝?”但随即心头一震。她依香而寻,果然找到了香气的来源。砚台上曾经研磨的墨的残余,虽早被风干,只是离得够近,依然能闻到淡雅且清晰的荔枝香气。没有错。这气味,的确是来自雁月轩的岭南墨。
在砚台旁边,镇纸下压着的宣纸上已有画一幅,潦草写意,泼墨为山为波涛,在那卷卷水波之后,还有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青龙。
浓墨中央,又细笔精心勾勒,一座白玉观音,盘膝坐于怒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