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要是你只能活一天的话,你打算怎么过?”
“怎么过?”麓扬笑了:“当然就这么过啊,我还能怎么过,广陵远在外,很多人都远在梅林之外,徐帆他们也不可能一天之内赶回来,我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坐在梅林,和你,还有萧阳,还有门主,一起看一次日出,一起看一次日落,然后这一天就结束了。”
白畅点头:“嗯,我想的和你一样,所以,你不要顾及什么,咱们就和从前一样,你想要气我就气,想要和我闹就和我闹,我能给你的全都给你,包括容忍你这个家伙无聊的任性。”
“无聊的任性?”麓扬忍不住道:“我什么叫无聊的任性,你和广陵才比较任性,你们两个做事情有考虑过后果吗?”
白畅闲然自若,又闭上了眼睛,安然温和的模样:“我们本来就不是你们这种温和人啊?”
他眉眼俱笑:“广陵不属于正道中人,我就更不是什么善茬,你要我们和你们正派一样,做事情瞻前顾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做事情小心谨慎,也没有什么错吧。”
“当然没有错。”
麓扬低下头看账本:“您老人家瞻前顾后的本事比我大多了,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是个精于算计又老谋深算的人。”
“我承认。”他淡然道:“我确实是一个精于算计又老谋深算的人,不知道麓门主可还满意?”
麓扬头都不抬的开始反驳他:“满意不满意,白庄主难道不知道吗?”
“还请麓门主恕在下眼拙,实在是看不懂麓门主的意思。”
“哦,那边不用看懂,只管接着提问就好。反正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也会说不明白。”他看完一本将账本放在一旁。
白畅望着枝头,也不再说话,四周的寒风吹起来,冻的他微微一颤,可是身上其实是暖的,估计是寒疾又犯了,他心下生出几分疲倦,迷迷糊糊的看着那边正在磨墨的萧阳和正在看账本的麓扬,免不得心旷神怡。
最终还是放过自己,不让那些多余的事情占据他的精力,沉沉的睡了去。
枣树下的躺椅还是当年广陵在梅林的时候做的,那躺椅还能左右摇晃,白畅觉得自己躺在一条行驶的很稳健的船上……
四周春暖花开,花香熏人。
梦中的父亲和母亲也如往常一般幸福又恩爱,没有露出獠牙的杨泰对他也颇为慈爱,还有几个婶婶,还有贵为皇上的爷爷。
若是当年杨泰没有悬起屠刀……
这梦一转眼,便是昔年的灭门,被挖肺挖心的父亲,被羞辱至死的母亲,以及母亲叫他活下去的坚决眼神。
又是一年冬日严峻,他背起那个比他矮一些的男孩子逃出深渊,却又被深渊中的人发现,他将那个人藏在树叶之下,叮嘱他绝对不能出来,自己引开那些人,最后跳进冰湖之中。
四周一片冰凉,冻的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把我的名字给你,你就叫麓扬。”
他其实记得……却又不敢记得,这么多年从未提起过,却在梅林的消息传来时,比平时多几个关心的笑意。
知道他好,知道他是江湖上最耀眼的那个少年,就好了。
可惜,他还是打扰了麓扬的生活。
身上越发的冷起来,他觉得自己就这么长眠下去也不错,他再也不用去管江湖上的平衡,再也不用去理杨泰最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也不用再理会所谓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不用去想,他自己的存在会给麓扬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这么想着……
要是自己一开始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寒意浸满了他的一切,像是多年前年幼的他落入那片冰湖一样,他早就该死。
可上苍总是喜欢开他的玩笑,叫他在鬼门关走了那么多回,都不曾给他死的权利。
认识了麓扬,广陵,竹门,梅林的这些人,给了他那么强大美景,叫他对这个世间留恋,最后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剥夺了他渴望活下去的心……
他好冷。
要是和父母一起死在灭门那日,他是不是会幸福一些。
会温暖一些。
谁也给不了他答案。
意识渐渐的昏沉起来,他连在梦中思考的能力都失去,躺在那躺椅上,浑身颤抖的陷入虚无和黑暗。
蓦然的,周身升起一片暖意。
像是温水一样,源源不断的往身体里面灌入。活活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他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可不用想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麓扬。
肯定是他。
这边麓扬看完第二本账本发现那边的白畅安静的不像话,抬起头去看,那人已经睡着了。只是面色发青似是喘不上气的样子。
他立刻扔下账本上前去,只见他浑身已经冻僵了。
恐惧感油然而生,他连忙将自己的真气渡过去,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白畅的面色才正常起来,带着一些正常的红润,麓扬看着他挣扎的想要醒过来的样子,免不得心中一阵酸楚。
这个人是怎么说出……我时日不多,这种话?
他不想要活下去的吗?
为什么……
萧阳拉着麓扬的衣袖:“师父,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麓扬伸手揉着萧阳的额角:“就是……有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哥哥没事了吗?”
“没事了。”
萧阳松下一起气:“师父,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但是等白哥哥醒了,你可以问问他,天井前辈和我说过,白哥哥是个很厉害的人也是个好人,他对你是最真心的。”萧阳看着他:“而且白哥哥肯定不会离开你的,平花仙子和我说……白哥哥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他对你是真的好,比徐帆哥哥还要好上很多。”
麓扬眼眶红起来,他心中空了几个度:“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真心的对我好。”
“所以,师父,你别不高兴,白哥哥和我都在你身边,就算没有徐帆哥哥和广陵师父,你也不是一个人……”
转过头,低下眼睛,拉过萧阳抱了抱:“你白哥哥要去一个只有他才能去的地方,师父救不了他,师父想要救他。怎么办?”
萧阳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苦着脸,抱紧麓扬的脖子,学着从前广陵哄他的样子,一下下的轻轻拍着麓扬的后背。
在屋子里面烧了很多的碳,暖和的紧。
萧阳的脸都被烤的暖暖的。
那暖度像是靠近太阳的温度。
麓扬坐在床边,萧阳坐在他身边,白畅睡的很安稳。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麓扬将卧室的门关上:“萧阳,你在这里照顾一下白畅,师父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他虽有疑惑却也还是点头:“好,师父您路上小心一些。”
麓扬夺门而出,他要去问问天井他们,到底什么是万物归元。
落在梅林的高树上,远远的他就听到竹笛悠悠,连忙往竹笛声之处飞去,只见天井正坐在一排红梅之间,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你来了啊。”见麓扬一身灰衣而至,他微笑的转过头:“方才就想要夸你,这灰衣不错,比起那黄衫要适合你。”
“天井前辈。我……”麓扬从高处落下来:“晚辈有一件事情要问您。”
“嗯,你问。”他不急不慢的看着麓扬。
“万物归元到底是什么样的功夫?”
“万物归元?”天井笑了:“我虽然猜到你有问题要找寻答案,却没有想到你要问的是这个。”
“您知道?”
天井摇头:“我如何会知道?”他收起竹笛,折下一只梅花:“那可是很多年前就失传的功夫,这天下之中,除了毕方和西域高手,想必也无人对这功夫有研究。”
“您也不知道……”
“是。”
麓扬蹙眉,面上皆是苦涩,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我看你面犯苦涩不如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吧。”
麓扬眼眶泛红,其实他也不知道他的烦恼些什么,只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凉感到愤怒。
“我知道他们的命运,也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和他们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但是……我就是知道,所以才渴望改变。”
天井手中的梅花开的格外娇艳,鲜艳欲滴,宛如一滴血泪快要落下。
麓扬说:“白畅说万物归元修炼到最后……便为刀枪不入,除了天微境界可以伤到那人之外,化灵境界也无法伤他分毫。唯一的办法在白畅的手里,他没有告诉我他要做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定然是一命抵一命,他想要杀了杨泰,他自己也活不成。”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我想救他,我希望他能活下去,他救过我那么多次,结草衔环也好,大恩未报也好……天井前辈,我想他活下去,可我无能为力。”
天井手中的梅花脱落,一片片的飘落在风中。
他望着面前痛苦的少年……见他历经千帆,见他成长,见他悲凉。
可天井也无能为力。
他走到少年的身边,心中也想起很多人,很多事,还有那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所有的无助感和悲凉感。
“我帮不了你。”天井眉眼中多了几分苍凉,他轻声道:“我连浅妤和徐帆的娘都救不了,我如何能帮你救白畅呢。”
笑声中的苍凉透着几分讽刺和伤心:“你看那竹门,那天下无敌的竹门,不也一样逃不过宿命嘛。陵儿连淇奧都救不了,叶展也救不了染冬,一整个竹门也救不了礼吉,你说……你要怎么救白畅。”
麓扬的眉头蹙的更紧:“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白畅死吗?我做不到,我不可能看着他死在我眼前。”
“没人能做到。”天井望着那一片娇艳的红梅,铮铮傲骨。
“没人能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死在自己眼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
麓扬低下头:“我以前一直都觉得,广陵记得淇奧,记得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一个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会在一个人的心里,留下那么重的痕迹。可如今……我看着快要离开的人……好像就明白了……”他眼中的泪潸然落下来:“我救不了他,他就在我眼前,我也知道他即将赴死,可我还是救不了他。”
“为什么。”麓扬发问。
“为什么?”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天井捏着少年的肩头:“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吗?”天井苦笑开来:“如果没有一切悲剧的发生,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样子。我知道这个关头,我不应该劝你这些,但是……我们身上的遗憾,或许会在下一辈之中被弥补。”
“我们未曾弥补你们那一辈之间的遗憾。”麓扬涕泗滂沱,孤助无援:“何尝去谈,下一辈会弥补我们?”
天井语结,
这些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如何去骗别人。
平花从远处走来:“人间世事皆有定数,非你一人可以垄断,也非你一人可以阻止,麓扬……放弃吧。”
她似一道鬼影,转瞬出现,又转瞬消失。天井也随着她离开。
放弃吧。
她说要他放弃,白畅也说过叫他放弃。
所以……他们曾经这样奋力的争取过,白畅也是想要活下去的。
麓扬心痛的无法站立,他蹲下身子,心中思虑万千。
【像我这样的人出现在你身边,只有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有我的任务,要去完成。】
【等天下大定,我就陪你去梅林。】
【过年我就不陪你回去了。】
其实……他想要活下去,却不能活下去。
冬夜始终都是寒风刺骨的,麓扬一人立于梅林花海,四周皆是梅花的冷香,带着几分清冽的之味,他痛苦,伤心,却只有梅花于此。
都说梅林茕茕孑立,铮铮傲骨,可未曾有人问过……
这梅花,可愿意抛却这孤傲的名声,落入春意,做一只平静亦娇艳的春花。纵然无人如今称赞,却也是众花之中的一朵。
往往平凡最为可贵,越是明白这一点的人,往往越无法泯然众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