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侍郎的情绪之所以如此跌宕起伏,是因为他已看出这封奏折的笔迹是出自何人之手!
于是他先往落款处看去,果然是:“臣裘让拜奏!”
贺卓文并非没想过厉上峰所称“朝中一位地位极高之人”,亦可能就是自己的岳父大人,但他这么多年在裘太师身边,无论是从理智判断还是从情感倾向,这种可能性在他心中都已经微乎其微了!
故而,当这段时间的努力终于获得的第一条线索,却恰恰出现在裘太师的奏折上时,冷静如他,也不由得心头一紧!
但这折子始终还是要看,贺卓文很快就冷静下来,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
“万寿无极皇帝陛下启,发妻吴氏三年前罹染恶疾,背生毒疮,伏床不起!虽有名医诊治,多施珍奇药石,然仍经年不愈,日益危重!医言非神药不可回天!
臣闻木栖山顶往生林乃灵异之境,生有仙草,故而拜寺求药,然万木寺却坚称林中无药,亦拒臣入林,恳请陛下降旨万木寺准臣入往生林寻药!臣裘让拜奏!”
后面有天子的朱批,曰:
“所谓往生林灵异生仙草之说,皆为讹传妄言,应止于卿!
且先祖皇帝早已下旨,将往生林列出王土,若朕以圣旨强令万木寺,则是为对祖先不孝也!天威何在?此奏不准!”
岳母吴氏罹病的事,贺卓文曾听妻子君倩提过。
当时天子命太医院所有御医出动,往太师府会诊,而宫内参芝莲蓉,一应药物勿论珍稀,皆任调用!只可惜还是回天乏术!
听闻岳父与岳母感情至深,是否会因圣上未能准奏,岳父情令智昏,便想利用厉上峰灭了万木寺,好让自己入往生林寻药?
庚子年万木寺的案子发生在春夏之交的五月,这折子的时间,恰好是庚子年的四月,而岳母吴氏逝于庚子年七月!
时间上吻合得有些过分!
贺卓文越想越像,以至于不敢再想,只盯着那折子,牵强地推测其他的可能性!
譬如有没有可能圣上正如奏批上所说,顾及孝道,不失天威,而假手于人呢?
贺卓文这之后又花了两个通宵,一直看到庚子年后两年,也没有其他什么发现,便按照约定跟左正刚办了交接!
当左知事打开御书库的大门,看见柜箱摆放整齐,目册案卷归置清楚,还十分清洁干净,不仅没有积腐之味,反有淡淡清香!
他想那费隆必无此等仔细,必是贺侍郎才能收拾得如此清爽,不由对贺卓文又添了几分佩服!
他哪里知道,贺侍郎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回到太师府的贺侍郎,虽然心情沉重,但表面上却一如往常,连最擅察言观色、明察秋毫的裘太师,也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但他瞒得过老丈人,却瞒不过枕边人!
裘君倩本就冰雪聪明、心思细腻,只跟丈夫对了一个眼神,便觉出不同来!
她也不旁敲侧击了,直接问贺卓文有什么心事!
贺卓文知道瞒她不过,却只微笑着摇摇头!
裘君倩知道他的意思:心中之事不能告诉你,但不必担心!
她便不再问了!
在事情盖棺定论之前,贺卓文当然不想也不能告诉她,现在要弄清楚这件事,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找厉上峰问个清楚明白!
想到这儿,他踱步到院中,掏出怀中那张摩云帖,怔怔地看着……
那金片子,映着月光熠熠生辉!
……
摘掉通缉犯帽子的贺千山,听了大哥的嘱咐,带着赵暮雪依然走偏僻小道,果然一路无事!
直到离龙游只有半日路程时,才踏上了宽阔的阳关道!
只是今日的官道却有些拥挤,因为两人眼前是前不见尾,后不见头的板车大队!
板车上满载的是新伐的树木。
贺千山一眼就认出是自家的金丝楠木!
什么地方要用这么多金丝楠木?
之前就算是朝廷,也没一次用过这么大的量!
正疑惑着,牛、马、骡子拉着的板车过去了,后面跟着竟是人力拉的板车!
这是连拉车的牲口都不够了吗?
看那些拉车的苦力,大的五六十,小的只有十几岁,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攥着勒在肩上的麻绳,每走一步都吃力到浑身颤抖!
车队有官兵模样的人在押运,不时喝骂催促!
再往前些,贺千山发现一些拉车的苦力竟还戴着镣铐!
正自疑惑,眼前一名带着镣铐的汉子脚底一滑,扑倒在地!
“他娘的!”随着一声喝骂,一名骑马的官兵立即赶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抬手就是一鞭,往那汉子背脊抽去!
这官兵一鞭下去,却突然觉得鞭子在半空中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汉子逃过一鞭,忙不迭地爬起身来,继续拉车前行!
官兵抬眼一瞧,鞭梢已在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手中!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啊!原来是贺二公子啊!”
贺千山倒奇怪这官兵怎的一眼就认出他来,再一打量,这不是龙游县衙大牢的牢头吗?就是当初说傅恩仇的风凉话,差点被他勒死的那一位!
牢头见了贺千山,笑得非常谄媚!
“恭喜贺二公子!贺喜贺二公子啊!”
贺千山丢了鞭梢,斜眼看着他。
“喜从何来啊?”
“哎呀,这第一呢,老天有眼,公子沉冤得雪,我就从来没信过公子是凶手;第二呢,府上又接了朝廷这么大的单子,怕是要赚座金山出来!”
“单子?什么单子?”
牢头一番解释,贺千山才知道朝廷广建祭坛的事。
说是不单是龙游,全国各地产金丝楠木、汉白玉的地方都在紧急备运材料送往各州府!
又说是役征完,人手还是不够,连大牢里的囚犯都用上了,所以他们这些牢头狱卒也逼着出来做这苦差!
贺千山冷冷一笑。
“要不要也把我抓来拉车啊?”
“哟!二公子您这话说的,别说是您,但烦有银子的,都是可以出钱免役的嘛!”
说到底,受苦的还是贫穷百姓!
贺千山也懒得再与他纠缠,取了只银锭放到他手中,劝他善待这些苦力,否则……然后他哼笑了两声便引马走了。
牢头追着又是一番马屁,转眼看手里银锭时,不由咽了两口吐沫,额头上冒出冷汗来!
那银锭不知什么时候被贺千山捏成了一团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