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薰呆呆地望着刘毅的脸,刘毅则呆呆地望着她的领口。就这样过了很久,宫本薰才呆呆地问:“你来干什么?”
这实在是个很有些愚蠢的问题。以她的聪慧,本不应该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的。
但她又实在很想确认一下,一个人由死到生这么逛过一圈之后,总难免要确认一下的。
在彭虎将死而未死的那一瞬间,她的手里已经握住了那把母亲送给她的小刀子,抵在了自己的小肚子上。
如果刘毅再迟来一刻,那把小刀子此时已捅了进去。
刘毅此时还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的千钧一发。
他听了宫本薰的问话,一怔,赶紧移开目光,讪讪地道:“我是来救你的……我当然是来救你的。”
宫本薰点点头。她一点头,就发现自己的衣领是敞开的。她看了一眼刘毅,把敞开的衣领拉好,却没说什么。
刘毅心中充满了恋恋不舍。但他收拾心情,问宫本薰道:“你有没有受伤?”
宫本薰摇了摇头,收起小刀子,藏进衣服里。
刘毅看到那把小刀子,立马什么都懂了。
他不由得一阵后怕。
后怕之后就是愤怒。
冷酷的愤怒。
于是他看向李连壁。
彭虎虽然已经死了,李连壁却还活着。
虽然活得不怎么好,但活着就是活着。
他竟然并没有逃。
李连壁当然不是不想逃,而是有心无力。
任何人在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之后,都会变得有心无力的。
他的身上沾满了他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他自己看起来也宛如吐出来的东西。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比彭虎强,强得多。
因为彭虎死得实在是太惨了。他不相信自己能死得比他还惨。
他这就小看了刘毅。他不该小看刘毅的。
只听刘毅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恶心?”
李连壁很想马上回答刘毅的问题,越快越好,但他却有些不理解。
刘毅问的到底是谁?是彭虎还是他?
好在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
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是……是!我觉得很恶心。我觉得恶心死了!”
这个少年的傲气和锐气,在彭虎死的那一刹那,就已完全地消失不见了。
莫非一个人的傲气和锐气竟是建立在别人活着的基础上的?
当然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当然不应该是这样的。
“自信”才是这两样东西的基石。如果自信消失,这两样东西也将不复存在。
李连壁不是刘毅的对手,这一点他自己早已知道。
但他的自信主要还不是源于自身,而主要是源于武宗。
他从来不相信有人敢惹武宗的人。
可是刘毅不但敢惹,而且敢杀。
这就彻底摧毁了他的自信,彻底抹除了他的傲气和锐气。
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是人,而不是一头猪、一条狗。
猪和狗都不会闯下这样的大祸,也不会被刘毅这样的高手杀。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猪狗不如。
刘毅的想法和他一样,也觉得他猪狗不如,但又有些不同。
他皱着眉,似乎很不高兴,问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谁……谁都一样!谁都恶心!谁都恶心死了!”
刘毅忍不住笑了,声音里却无笑意:“那你还做出这样的事?”
李连壁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我什么都没做!”
“但你想做对不对?”
“对……不对!。”
“撒谎可不行啊。不说真话的话,我也救不了你。”
“想!我想!”
“那你想不想死?”
“不想!”
“我有问题想问你。你若回答得好,也许我能饶你一命。”
“你问吧!”
“这次是谁拍你们来的?”
“是厉大人。”
“厉大人是谁?”
“厉大人是武宗的千户,我和彭虎的上级……”
李连壁滔滔不绝,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刘毅听他说完,忽然问宫本薰道:“要不要杀了他?”
李连壁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宫本薰,又觉此举太过无礼,就低下了头。
他的教养本来是极好的。
宫本薰一直在整理自己的头发,把混进其中的泥土、树枝、草叶仔仔细细地择出来,放到一边。她是那么的专心致志,以至于刘毅问她时,竟然没有听见。刘毅只好又问了一遍。
“他是你的俘虏,你看着办好了。”
刘毅点点头,对李连壁道:“回去告诉厉沧澜,彭虎是我杀的,让他来找我。”
李连壁却没走,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刘毅。
刘毅挑眉道:“你不想走?”
李连壁茫然道:“就这些?”
刘毅想了想,道:“他肯定会问你彭虎是怎么死的。你最好实话实说。这样下次相见的时候,我还会饶你一命。”
李连壁满口答应。
“滚吧?”
这两个字刚从刘毅的嘴里说出来,李连壁就一蹦三尺高,马上跑得无影无踪。
至于彭虎,却似已被所有人遗忘。
宫本薰还在整理头发,刘毅望着她,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要救我?”宫本薰声音平平地问道。
“是青衣和秀儿叫我来的。”刘毅解释道,“是她们点醒了我。”
宫本薰点点头,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温暖。
但她立即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就问刘毅道:“如果没有她们,你会不会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也许只是好奇吧。
刘毅迟疑着,叹息道:“恐怕不会。我实在不是个好人。既然下定决心,在吃下自己酿成的苦果之前,定然只会一意孤行。对不起。”
“谢谢你。”宫本薰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坦白,反而向他道谢。
刘毅决定了。
他食指连点,解开了宫本薰的穴道。
“你走吧。”他的心情也好像被解开了一样,“去你想去的地方。”
宫本薰十分意外,她没想到刘毅会放了她,却反问道:“我想去的地方?”
“是的。”
“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永远也回不去了。”
“不要沮丧。你的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的。”
“没有机会的。”
“嗯?”
“父亲大人命我成为天下第一刀,才能返回东瀛。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刘毅一怔,天下第一刀对于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而言,确是遥不可及。即便宫本薰天资极高,能做到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不要放弃。”
“我没有放弃。但是武朝厉害的人太多了,我实在没有信心。”
刘毅忍不住叹道:“你的父亲对你的期望未免太高,也太狠心了。”
宫本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父亲是东瀛第一刀,他总说我应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就必须在他之上。而比东瀛还大的,就是天下了。”
刘毅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就给她出主意道:“你如果想回去的话,我也许可以帮你我们海沙帮有船。你偷偷地回去,见见你的母亲。父亲如果见不了的话就算了。怎么样?”
宫本薰轻摇螓首,道:“没意义的。母亲和父亲一条心。我去见母亲,父亲一定能知道。”
她站起身,对刘毅道:“我们走吧。”
刘毅摇头道:“你先回神刀堂好了,我要把这玩意儿埋了。”
宫本薰却道:“我不回神刀堂,我要回海沙帮。”
刘毅笑道:“你是想要回你的刀吧?我随后会让人送去,你就先走好了。”
宫本薰却道:“不是的。我要待在海沙帮。”
刘毅这下真的惊讶了,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宫本薰解释道:“你刚才不是让那个人去报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我要帮你对付那个人。”
刘毅微笑道:“你用不着这样的。这件事既然是因我而起,我自然会负责到底。”
宫本薰只是摇头。
刘毅只好道:“那好吧,你就再陪青衣和秀儿几天,我看她们都挺喜欢你的。”
宫本薰嗯了一声,忽然又问:“她们都是你的女人吗?”
刘毅老脸一红,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尴尬地道:“应该……算是吧。”
宫本薰嗯了一声。
于是刘毅用星陨刀挖了个坑,把彭虎埋了。毕竟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是让他入土为安的好。
然后刘毅和宫本薰回帮。
宫本薰的穴道已被解开,已能使用轻功。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回到了小院。
柳青衣和齐秀当然还在等着他们回来。两人刚在院门出现,两女就迎了上来。
“你们没事吧?”
宫本薰摇了摇头,刘毅笑道:“我没事,宫本小姐手上擦破了,秀儿,你帮她处理一下。”
齐秀应了一声,拉着宫本薰走了。
柳青衣问刘毅道:“你把那两个怎么样了?”
“杀了一个,放了一个。”刘毅凝声道,“这样一来,咱们跟武宗也有了梁子。”
柳青衣脸色有些黯然,道:“都是我和秀儿妹妹任性,才会……”
刘毅却已在她淡粉色的唇上轻吻了一记,堵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们做的没错,是我不该为了自己的安全,把宫本薰交给别人。”
他虽然这么说,柳青衣却知道他绝不是为了他自己才这么做,更多的还是为了她和齐秀。
但他宁可表现得自私,也不愿让她们帮他分担责任。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万般柔情,忽然抱住了刘毅,抱得紧紧的。
刘毅也紧紧地拥抱着她。
“咱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刘毅在她耳边轻声道,“武宗这边我认识东海水师的赵大人,神刀堂这边有宫本薰在。咱们照常过日子就行。”
柳青衣的脑瓜在他胸前上下蹭了蹭。
宫本薰在齐秀的帮助下包好了手,就跟齐秀和柳青衣回去了。临走时刘毅把长光刀还给了她,说道:“你是本帮的客人,本帮任你出入。要是有什么要求的话,尽管提出来好了。”
宫本薰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就接过刀走了。
刘毅等她们离开,在院子里想了想,决定去醉仙楼找一趟赵黄德。
有宫本薰在,神刀堂就算来攻,她也一定会出面调解。
他相信宫本薰。
时隔数天,他终于可以不再困守愁城。
他快马加鞭赶到杭州,来到醉仙楼,找到醉仙楼的老板丁松。
丁松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略有些发福,头发很有些稀松。他其实并不是醉仙楼真正的老板,更像是醉仙楼主的下人或是管事之类。但醉仙楼主基本不管生意上的事,这些事向来都是丁松在打理。
丁松认得刘毅,一见面就问:“刘公子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的语气客气而不失亲切,这是他经营多年锻炼出来的。
刘毅点点头,道:“我想见赵大人一面,丁老板可否代为联络?”
丁松立即道:“没问题。但刘公子需要出示一下腰牌。”
刘毅拿出赵黄德的腰牌给丁松看。
丁松只看了一眼,就微笑道:“我不是不相信刘公子,主要是最近有几个东瀛忍者来到杭州,我实在不敢不小心一些啊。”
刘毅心中一动,笑道:“丁老板不用在意。那些东瀛忍者是什么来头?”
丁松却摇头道:“我是听四楼的客人们说的,知道的也不多。”
刘毅点点头,问道:“赵大人什么时候有时间?”
丁松略一沉吟,道:“赵大人这几天一直在水师大营,我现在就派人去,他最迟傍晚就到。”
刘毅点头道:“那我就在城里等一会儿。麻烦丁老板了。”
丁松笑道:“不麻烦。刘公子少年有成,前途无可限量,还请以后多多照顾醉仙楼的生意。”
刘毅也笑:“您谬赞了。告辞。”
“慢走。”
丁松直把刘毅送出醉仙楼。
刘毅站在楼外,正想去神刀堂看看情况,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刘兄?”
刘毅一转头,就看见了唐三。
唐三还是那么美,挺拔的身姿,俊秀的容貌,都和那晚喝酒时一模一样。
刘毅又惊又喜,道:“唐三?你怎么在这里?”
唐三微微一笑,道:“刘兄不想看见我么?”
刘毅板着脸道:“怎么可能?我看见你高兴都来不及。我只是没想到运气会这么好而已。”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看来咱俩是真的有缘,随便走路都能碰到。”
唐三微笑道:“确实有缘。”
他看了眼醉仙楼,问道:“你是来吃饭的?”
刘毅摇头道:“我来城里办点事。你呐?”
“闲着无聊,出来逛逛。”唐三望着刘毅,“你有没有时间,想不想一起?”
刘毅本来打算去神刀堂的,但好不容易遇到唐三,就道:“咱们去哪?”
“城南有家六合赌馆,是我们唐门的产业。”唐三想了想道,“我本打算去那里看看,你要不要也去玩两手?”
刘毅自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怎么去过赌馆,倒也想去见识一番,就道:“好啊,我跟你走。”
于是唐三带刘毅来到六合赌馆。
时间刚到下午,六合赌馆里面却已人满为患。刘毅跟着唐三硬挤了进去,就听唐三道:“我去查查帐,你先玩着,我等会儿来找你。”
刘毅点头表示理解,唐三就钻进人群,转眼间消失不见。
刘毅对于赌术并不精通。他以前只跟别人打过牌九,却连押大小都不会。
可是推牌九的桌子人都太多,只有一张押大小的桌子人还少点。
刘毅就站在旁边看别人押大小。
刘毅不会只因他从没接触过,这种东西对于男人而言,几乎是看一眼就能学会的。
所以刘毅很快就学会了。
但是赌博这种东西,学会有时还不如学不会,因为学会也未见得能赢。
不如说学会就意味着输。
所以刘毅连输了五把,把身上最后一粒碎银都输光了,才幡然醒悟。
赌博毕竟是不好的。
唐三却还没有回来。
六合赌馆的生意这样好,流水想必不是一个小数目,查起来当然会很费时间。
刘毅理解。
但他已决定不再待在这个销金窟了,这里对他来说实在危险得很。
因为他虽然已把自己输得干干净净,心里却竟然还是很有些兴奋。
他转身要走,却听一人道:“站住!”
说话的是刘毅玩押大小这一桌的庄家。
这个庄家看起来和刘毅差不多大,吊眼角,薄嘴唇,声音好像两块铁片摩擦,让人一听之下,就想捂起耳朵。
刘毅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了?”
庄家昂着头,翻着眼睛望着他:“你是不是刘毅?”
刘毅挑了挑眉,道:“你认得我?”
庄家尖声笑了起来,笑声嚣张又难听。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我认得?”
刘毅现在已知道此人绝非普通的庄家,却不知他假装成庄家意欲何为,就只是淡淡地道:“我是人不是东西,你是人还是东西?”
庄家一双阴冷的眸子泛起杀机,盯着他道:“江湖后辈之中,敢像你这样和我说话的原有不少,你可知他们的下场?”
刘毅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道:“我洗耳恭听。”
庄家眼中杀机更盛,道:“我本来还想让你好好地死,可惜你已经惹怒了我……”
他话没说完,却被刘毅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