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刘毅对唐三所言,细雪刀太过轻而锋利。轻而锋利当然是个好处,但有时也是个坏处。
好处与坏处,岂不就是事物的正反两面?
任何事物都至少有正反两面的。
现在他想要的是一把没那么轻、也没那么锋利的刀。
所以他先去兵器铺。
杭州城大大小小的兵器铺有十几家,其中最大的一家叫御剑阁。
御剑阁名为御剑,其实也卖刀。
御剑阁乃是御剑山庄的产业。
御剑山庄是江湖顶尖的剑法大派,御剑阁是江湖顶尖的兵器铺。
御剑阁虽然卖刀,御剑山庄却是不用刀的。
御剑山庄只用剑。
任何人如果用刀又用剑,那就很难在刀或剑上取得很高的成就。
唯有诚于刀或剑,才能让刀或剑诚于你。
诚心正意,方克大成。
在这一点上人与物都是一样的。
御剑阁的兵器号称是武林中最好的兵器,御剑阁的价格号称是武林中最高的价格。
所以御剑阁门庭若市。
因为江湖中人有很多是不差钱的。尤其当他们花钱买的东西有时可以救自己一命的时候,本来差钱的也就不差钱了。
钱和命相比,当然还是后者重要。
刘毅来到杭州御剑阁时,中午刚过,正是冬日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
御剑阁中挤满了人。这些人当然都大有来头,不是有钱,就是有势。两个都没有的话,就是有武功。
在武林中,武功是可以与钱和势分庭抗礼的。
而兵器是可以影响到武功的。
因此这些有钱有势有武功又大有来头的人都为了一件自己趁手的兵器,挤破了头。
是真的挤破了头。刘毅只在御剑阁前站了一会儿,就有两个人满脸是血灰溜溜地从里面滚出来。
好东西大家都能看得出。但好东西往往不多,所以大家往往会抢。
江湖人脾气暴,下手狠。抢的后果就是流血。
喝骂声、大笑声、抱怨声从御剑阁里传了出来。
御剑阁对面的路边坐着十七八个乞丐。
这些乞丐沐浴在冬天的暖阳下,有时捉捉虱子,有时掏掏耳朵。
他们看起来实在是惬意极了。
御剑阁里的人个个大有来头,然而和这十七八个乞丐比起来,刘毅觉得还是乞丐们潇洒得多。
于是他来到乞丐们的旁边,学着乞丐们的样子,往地上一坐。
他身上没有虱子可捉,耳朵也没有什么好掏的,这未免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但在如上天之恩赐般的阳光下,他决定不去理会这种小事。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既是一句古训,也是一条规矩。
所以当乞丐们发现刘毅赖在他们旁边不走了之后,他们顿时就不干了。
你一个风流侠少,有什么资格享受这样的日头?
你能不能要点面子?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看样子是这群乞丐们的头领的老乞丐低声唤刘毅道:“小兄弟,小兄弟?”
刘毅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没有回应。
山羊胡子有些拿不定主意,看向别的乞丐们。
“拿棍子怼他!”一个年轻的乞丐叫道。
山羊胡子瞪了年轻乞丐一眼,道:“小许,我教你多少遍了,出来混江湖,要以和为贵。上来就动手动脚,人家生气了咋整?”
小许不服气地道:“生气就生气,我还怕他不成?”
他嘴上虽硬,看到刘毅那种睡梦中犹然自信的气质,却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一个中年乞丐道:“长老,他好像睡着了。要不我去把他叫醒?”
山羊胡子皱眉摇头,沉吟半晌,对小许道:“去,把那边的干草拿过来。”
小许好奇道:“拿干草做甚?”
“铺床。”
小许喜道:“咱们能躺着了?”
山羊胡子哼道:“不是给咱们铺,是给他铺。”
小许立马就不高兴了,说道:“他来咱们的地盘上占位子,咱们还得伺候他?”
山羊胡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个厚厚的草床很快就铺成了。
山羊胡子拍了拍刘毅的肩膀。
“小兄弟?醒醒。”
刘毅睁开惺忪的睡眼,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山羊胡子指了指稍远处的草床,笑道:“你咋不去那睡觉?”
刘毅假装没听到他们的对话,惊讶道:“那里什么时候多了张床?”
山羊胡子咳了两声,道:“我也不知道。管他呢,你去睡不就完了?”
刘毅狐疑地看着他道:“你让我去,你自己咋不去?”
山羊胡子一怔,道:“我已经睡过了。”
刘毅点点头,走到草床前躺下,舒舒服服地睡起了日光觉。
小许在地上唾了口唾沫,哼道:“便宜了这家伙。”
山羊胡子轻声道:“正事要紧。这人肯离开,就说明和那小王八羔子不是一伙。”
乞丐们不住点头,都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
刘毅心想:“这些人果然有古怪。只不知那个小王八羔子是谁?”
没过多久,就有一辆四架马车驶到御剑阁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满脸都是温和笑容、身后背着个沉重木匣的青年公子走了出来。
“这小子总算来了!”
乞丐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抡起棍子,大叫着冲了上去。
青年公子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他的脸上虽仍在笑,笑容却已有些发苦。
十八个乞丐分成两拨,一拨去对付青年公子,另一拨则去对付车夫。
御剑山庄的车夫,身上也是带着剑的。
当局者迷。乞丐们以为自己人多势众,没有输的可能。刘毅心里却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十八根棍子朝青年公子和车夫的身上砸下。
从他们的出手上来看,他们似乎并不想要这两个人的命,而只是想要给他们一点教训。
却听青年公子叫道:“老吴,别伤他们性命!”
老吴是那个车夫的名字。
青年公子这话却说得有些晚了。因为乞丐们刚刚举起棍子,就有一道凛冽至极的剑光冲天而起。
剑光照向九名乞丐的咽喉。
见到这一道剑光,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包括紧随乞丐之后,赶来救他们的刘毅。
即便他细雪刀在手,也没把握接下这必杀的一剑。
更何况细雪刀已不在,他如今是手无寸铁。
九根棍子一齐断掉,接下来就是乞丐们的脖子。
刘毅的心在发冷,发沉。他与这些乞丐虽是萍水相逢,也不愿见他们就这样丢掉了性命。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这时青年公子却已拔出剑来,冲到这边,似乎想挡下老吴这一剑。
他的背后也有九根棍子,可是他不管。显然他很清楚,这九根棍子砸在他身上他不会死,那一道剑光落在乞丐们脖子上乞丐们却会死。
然后九根棍子就砸中了他的后背。
他的后背上背了个极沉重的木匣。
“喀喇”一声,木匣碎裂。一道乌影落到地上,插到地上,就在刘毅的旁边,他伸手就能够得到。
那乌影赫然竟是一把刀,一把造型质朴、整体铸成、毫不出奇的刀。
这把刀就凭他的卖相,恐怕连一两银子都卖不到。
但它毕竟是一把刀,刘毅伸手就去拔它。
没拔出来。
刘毅急了,运起玄炎神功,手上加了上百斤的力气,这才勉强把刀拔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
那刀看起来毫不出奇,却至少有**十斤重!
以刘毅目前的内功,想要用这把刀施展武功,玄炎真气少说也要用到五六成。
于是他运起十成的玄炎真气,使出降魔刀法,和那青年公子一同迎击剑光。
说来也奇怪,那可怕的剑光遇到降魔刀法的刀势,就好像遇到了克星,登时减弱了几分。
青年公子长剑顺势一挺,点在了剑光的中心。
漫天剑光忽然消散,惟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老吴慢慢地将一柄寒光闪耀的宝剑归入背上的剑鞘,看了刘毅一眼,一言不发地坐回车上。
刘毅把那柄奇重无比的刀插到地上,厉声喝问他道:“他们动手虽然不对,你又何必痛下杀手?以你的功夫,将他们逼退游刃有余,你……”
老吴既不看他,也不理他。青年公子却走过来,朝他抱拳行礼,歉声道:“这位兄台,老吴无法说话,还请见谅。”
青年公子与刘毅合力救下乞丐们,刘毅对他有几分好感,向他点了点头,说道:“他既是你的车夫,你就该好好管束,怎能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来?”
青年公子身份尊贵,虽然为人良善,也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教训于他,不由得怔了怔。但他涵养极好,刘毅说的又对,就点头道:“这件事确是在下的责任。惊动了诸位,温严给诸位赔不是了。”
他说着向刘毅及众乞丐深施一礼。
刘毅对他好感大增,却听那山羊胡子叫道:“姓温的,你少假模假式的!老实交代,我家冬瓜到底被你藏哪去了?”
刘毅一脸古怪地看向温严。
温严大感尴尬,有些无奈地道:“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跟大家解释过了。冬瓜小姐只在御剑山庄待了一个中午,就说不好玩走了。我实在不知她如今在哪里,你们为什么始终不肯相信我呢……”
山羊胡子却道:“我家冬瓜从未行走江湖,要不是你诱骗她,怎会跟你去御剑山庄?你现在说你不知道她的下落,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温严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商量不出个结果。我已派人去找冬瓜小姐的下落,到时真相不言自明。你们就先回去吧!”
他被这群乞丐缠过多次,每次除了要跟他们解释,还要拦着老吴别把他们杀了。这次老吴忍无可忍地出手,要不是刘毅恰好在场,他连拦都拦不住。实在是身心俱疲,这才没说几句,就想让他们走。
山羊胡子担心他家冬瓜,自然不肯便走。他还想说话,却想起了那道恐怖的剑光,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就想先去找一本黄历,以后来要人前先翻一翻,再做定夺。
他心里想着黄历的事,倒也没忘了刘毅,临去前向他拱手道:“小兄弟仗义出手,救了我们的命,我们感激不尽。”
十八名乞丐一齐向刘毅行礼。
刘毅摇头笑道:“你们送给我一张绝妙好床,我怎么也得表示表示?感激什么的,就不用再提了。”
乞丐们都笑了起来。
刘毅又道:“我是外人,本来没有说话的资格。但刚才救下你们,这位温公子出的力气可不比我小。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山羊胡子脸色黯然,叹道:“小兄弟说的有道理。但我手上就这一条线索,再没别的办法,实在是……”
刘毅想了想,道:“冬瓜小姐的下落,我也会帮忙留意着些。你们就别再来了,要是再出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
乞丐们当然知道他说的意外是什么。山羊胡子感激地道:“那就麻烦小兄弟了。小兄弟要有什么事,就来城北破庙找我。老叫花子别的本事没有,凑齐百十来号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刘毅笑道:“大哥叫什么?”
“我叫杨山,你叫我老杨就行了。”
“我叫刘毅。”
“哦?”杨山有些惊讶,“可是海沙帮的副帮主?”
“是我。”
杨山又打量了刘毅几眼,一边点头,一边说道:“闻名不如见面。海沙帮有你这样的副帮主,大有可为啊!”
刘毅微微一笑,道:“惭愧得很。”
杨山带着乞丐们离开,刘毅也想走,却被温严叫住。
“刘兄请留步。”
“嗯?”刘毅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
温严一揖到地,诚恳地道:“刘兄先是帮我救人,让我免于罪孽,又帮我解决麻烦,让我免于烦扰。请受温严一拜。”
刘毅忙将他扶起来,道:“不必在意。我也是临时起意。”
温严听他这么一说,就问:“刘兄是来御剑阁买兵器的么?”
“是的。”
“为何不入内挑选呢?”
“里面人太多,太乱,我怕被人挤出来。”
温严微笑说道:“以刘兄的刀法,想把你挤出来,可不容易。”
刘毅哈哈笑道:“你的剑法也俊得很。”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禁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刘兄可是来买刀的?”
“嗯。”
“请随我来。阁中宝刀,刘兄看中哪一把,直接拿走就是。算是在下的谢礼。”
刘毅婉拒道:“那怎么好意思?”
温严温言道:“红粉赠佳人,宝剑赠烈士。刀剑存在的意义,本就在于寻找一位像刘兄这样的主人。些许银钱,俗物而已,何须在意?”
他既这样说,刘毅便也不再客气。他犹豫了下,忽然指着插在地上的那把奇重无比的刀问:“这把刀行不行?不行的话我可以拿钱买。”
温严神色略有些古怪,问道:“刘兄看中了这把刀?”
刘毅很干脆地点了点头,道:“你开个价钱好了。”
温严却摇头道:“不是价钱的问题。在下只是好奇,阁中宝刀千百,刘兄怎么就看上这一把了呢?”
刘毅简洁道:“因为它够重。里面可有比它更重的?”
温严挑了挑眉,微笑道:“那倒没有。”
他又沉吟半晌,才道:“刘兄可知这把刀的来历?”
刘毅摇头。
“家父十年前得到了一块天外陨石,发现那是一种从所未见的材质,便立誓将其打造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剑。然而造化弄人,那种从所未见的材质之坚,远远超出家父的预料,仅煅烧就花了十年之久。烧出来就成了这样。家父费尽心血,也无法改动其一丝一毫,更无法将其改造成剑,心灰意冷之下,就命我把它扔了。”
他说到这里,长长叹息。
“此物耗费了家父十年光阴,无数心血,我又怎么忍心真的将它抛弃?就想放到店里作镇店之宝。既然刘兄和它有缘,我就把它赠予了你。”
他拔起那刀,递到刘毅面前。
刘毅疑惑地道:“不知令尊是……”
温严叹道:“家父就是御剑山庄庄主。”
刘毅一听,此刀来头竟然如此之大,哪还敢要?忙摆手道:“这是无价之宝,还是算了。”
温严苦笑道:“这世上恐怕也就刘兄认为它是无价之宝了。此刀太过沉重,又半点锋刃也无,摆在店里,要有人买才怪。因此我才想将它作为镇店之宝,实是无可奈何之举。刘兄若能发挥它的价值,就收下它又有何妨?”
刘毅踌躇道:“这……”
温严是真心想要向他道谢,一看有门,忙道:“刘兄,你再不答应,可就是不给在下面子了。”
刘毅却知道他不是那种特别在意面子的人,说这话只是为了给自己台阶下,不禁有些感动,就接过刀,道:“那我便愧领了。这刀可有名字?”
温严摇了摇头:“没有。还得麻烦刘兄自己想一个。”
刘毅想了想道:“名字就叫‘星陨’如何?”
温严眼睛一亮,赞道:“好名字!此刀本是流星陨落,虽经家父之手,却是自然天成。这名字贴切,十分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