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戌时三刻,城外卫王大营。
营火熊熊,兵帐绵延,一对对守夜的军馀兵士甲胄不卸,手持戈矛在营中交错巡游。
卫王大帐附近的守备尤其森严,数十名卫兵像冰冷的雕像在黑夜中一动不动卫戍着他们的王爷。
帐内,月光如流水一般,透过帐帘静静的卸在夏宗孝的书案上。
大帐内静谧无声只有几个鼎炉中的银霜碳轻轻发出微爆声。帐内的温度有些燥热,帐帘外的秋风时有时无的越过帘洞吹在夏宗孝的脸上很是舒服。
小骰子手中拿着针线,缝密着夏宗孝的一件里衣,这件半旧丝绸锦面白色里衣的袖子不知何时在哪里被勾破一条缝。
小骰子正用心的将这条缝缝补好。
王府富庶,但王爷念旧。许多用了多年的旧物依然再用,这和他在坊间传闻的生活奢华无度,还有瓦肆勾栏中盛传的喜新厌旧的名声大不相符。
早年王爷常年卧病在床,活动范围也只是在卧房的方寸之间。
身体渐愈之后,就尤为好动,对所有的一切都尤感兴趣,这摸摸那看看。
对坊间街市上的杂货物件尤为稀罕。
还记得那年元月护国寺万姓交易时,在大三门里王爷购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不少古玩字画即便谷掌柜都告诉王爷那些古玩字画都是假的,他还乐此不彼。
那副王霭仿制的汴京烟云图虽然被王爷不慎弄污了大片可至今还挂在王爷的书房正墙之上。
还有那些不小心被王爷卒瓦了瓶口破了胎底的珍贵瓷瓶玉器自王爷重新布置书房之后里面的旧物就没有换过,只不过不时会有些新物件添置进去。
尤其是衣物,自家王爷喜欢穿经年穿过的旧衣物,说是人不如新,衣不如旧,旧衣服穿在身上熨帖舒服,尤其是里衣。
这这话本该是“衣莫如新,人末如故”啊!这话是先贤所言,王府王傅丘梁公,再给王爷讲《晏子春秋内篇杂上》的时候他曾听到过,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那天丘梁公府上的内院丫鬟桃儿姐也来了,带来了她家夫人亲自为王爷制作的糕点。
只不过王爷不甚喜欢,还在堂上将两句话颠倒过来说,被丘梁公一顿呵斥,课都没上完怒气忡忡的拂袖而去,连带着他都没机会跟桃儿姐说上话,真是可惜......
大帐内摆着两排铜制点满火烛架子,精铜所制,雕刻繁杂,左右两端最粗的烛台雕刻着两只狰狞的火兽,张大了嘴巴,两只粗大的滴云蜡就像长在它们口中吐着火苗,火光在时有时无的秋风中,忽明忽暗的左右摇曳着。
小骰子手中活计不停,不时抬头瞧上两眼,拢着双袖弓着背坐在案前发呆的夏宗孝,有些忧心。
先是染了风寒病了一场,再是柳姨娘是逃犯的事。紧接着见过白将军那帮乡下粗野丘八之后,回到城外营帐内坐下来之后就没有动过窝。
连晚膳都没吃几口!定是被那群不知礼数的军汉丘八给顶撞气到了。
尤其是那头长得跟猪熊一般的野蛮之人,还有他那两个女儿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军营重地,既然敢肆无忌惮的带着两名女娃做护卫贴身伺候在身边真是不像话!这白夜看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亏得王爷之前还想着如何交好他!平白生了一副好面相,就是黑了点,大军之中行为还如此放荡,明目张胆的用两个女娃做护卫,平日里不得左拥右抱欺男霸女。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手下的那头猪熊嘴巴就臭,身为他的将军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定是这白夜出言不逊顶撞了王爷,王爷回来之后才如此的沉闷不乐。
小骰子心思恍惚间依稀听到王爷再叫他,赶忙将手中的伙计放在身前的铺着锦墩四方矮椅上。
几步小跑到夏宗孝身边俯下身子询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夏宗孝已经不再发呆,拢着双袖的双手也伸了出来搭在案上,右手环捧着一个小小的金瓜小手炉,原本的金灿灿的金漆有些发暗,有些地方已经摩擦的露了铜光,看样子已经用了多年。
左手则不停的磨搓着一块偏平精致银白令牌,正面用九叠篆文刻写---大秦卫亲王宗孝,有所欠缺的是字体痕迹不深,缺乏厚重,有点缺铜水。
背面整面令牌镌刻着一头霸气睥睨天下的白虎栩栩如生好像要从令牌中跳出来,整个卫王府只此一块夏宗孝一直戴在身上。
这块令牌是夏宗孝亲自铸造的,当然上面的白虎像和九叠篆字夏宗孝自然没有那个手笔做得出来。
都是请了巧匠做了磨具,所用金水材料成分名贵复杂秘银,铅金,玄铁...多达几十种...只不过倒模的最后一步是夏宗孝亲自完成的,铜瓢烫重,夏宗孝在铸浇九叠篆字的时候,手没拿稳撒出去一部分,因此字体有些却铜水。
不过好歹也是他亲自参与完成了,那日夏宗孝十分高兴完成之后将卫王府中的头面人物都招来请他们观赏,还戏称以后谁要是手执此块令牌就代表他自己,所有人都要听从其号令不得违逆...
“去把谷掌柜和三位校尉寻来我有事交代...”夏宗孝放下环捧着的金瓜小手炉,从小骰子手中接过他刚从碳盆上吊着的铜壶中沏出的茶水。青瓷茶杯沏着,几片碧绿的峡州碧涧茶浮在水中茶香四溢。
小骰子应了一声就步伐紧凑的出去寻人,夏宗孝轻轻押了一口茶。
舌头微吐“呸...呸..”有点烫。
看着眼前的茶水突然想起来了,萧甘农那老货哪里去了?
白日里陪着他一起入的城,还说要在朔州惠民药局中寻几味药材熬制汤药,怎么回来大半天了都不见人影?还留在白夜那?
“小骰子!老萧头去哪了?”夜间风大气冷,小骰子在出帐前披了一件皮袍褥子,他可不能病倒了,那样谁来伺候他家王爷?
乘着小骰子披袍子的空档,夏宗孝问道。
小骰子双手一边系着围脖附近的紧绳,一边面朝夏宗孝回答道:“殿下您忘了?咱们走时,萧御医追出来说他今夜要留在白夜将军那里为他诊病就不回营了!”
“诊病?给谁?白夜?”
“是啊!”
夏宗孝皱着眉头,萧甘农这老货出什么幺蛾子,他原来在汴京之时除了达官显贵皇室宗亲之外寻常人想找他瞧病?没门!当然除却拿着奇珍异草等价交换的江湖人士,那得两说。
夏宗孝已听闻多过多次他见死不救的“光荣事迹”。
可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古道衷肠医德高尚了?
“他给人家诊什么病?他没病吧?白将军有自己的军医要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爷的汤药怎么办?你煎好了?”
对于汤药夏宗孝开始是厌恶的,但长年累月的这么喝下来,倒也习惯了。
毕竟喝了这么多年萧甘农的汤药,效果还是很显著的,从原本的缠绵病榻到现在的基本与常人无异,生病吃药天经地义,身体才是最重要。
如今夏宗孝只要身体稍感不适就会主动迫切自己服汤药,不然小病拖成大病,又想到以前半死不活的躺在病床上,汗毛不寒而栗......
小骰子已经披好了皮袍又紧了紧身子笑着回答道:“奴婢可没有那本事!原本奴婢也想着为殿下熬制的。
但萧御医说了,此番的汤药是萧御医祖传秘方不能外泄,而且对于每味药材入药的火候时机都要把握得当,不容半点偏差。而且萧御医还说他在惠民药局找到的一味药材还需要事先炮制,刺史后衙有一泉山泉正合适炮制......”
“这老货!不是给白夜诊治吗?怎么又变炮制药物了?那爷今日不用喝汤药了?”
“嗯!萧御医说了,迟喝一日死不了......”小骰子想起当时自己也问过萧御医一模一样的话,萧御医就是这么回答的。
嘿嘿一笑,为了让王爷忘却在白夜将军那里的不愉快,打趣道,说完轻施一礼掀帘而去......
夏宗孝一口还没咽下去卡在喉咙里的热茶喷涌而出差点没呛死喷了一桌案。
上边铺着这些日子三百里加急和右相北援大营交互往来的几份文书都被喷湿了,好几处墨点喷到茶水全都散开了,污成一团。好在夏宗孝已经都看过了,没什么重要事情。
无非就是右相以官文的形式斥责他违抗军令擅自拔营战后必当上报朝廷陛下云云。
还有就是北援大军不日即到让他安分待在朔州不得再往北,以免陷于险地届时无言面对皇帝太后......
几本摆设用的兵书倒安然无恙静静地躺在桌案上连水点沫子都没有。
香炉烟波袅袅向上升起,恰巧一阵微风从身后的帘洞外吹进,烟波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片刻消散在眼前。
迟喝一日死不了?要是死了算谁的?......呸呸呸...
夏宗孝双手撑在书案上,脑袋低俯对着铺着锦毯兽皮的地面,咳嗽的脸红脖子粗,好半天缓过劲来咬牙切齿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回京就把你家小崽子送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