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要下雪了。
白无眉看着灰蒙蒙的天际,这样想。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来姑苏的时候的场景,也是快要下雪的样子。
转眼间数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好像是一个逃不过的轮回。
姑苏,已经遥遥在望。
白家军的兵锋不过向前数十里,就已经直指姑苏城。
只是白无眉并没有贸然进攻。
虽然现在看起来,姑苏城很平静,也很虚弱,从之前收到的消息来看,因为他的反叛,导致了姑苏城的守备力量有一大半被替换,新来的军队并不足以完全守卫姑苏城,以他现在的兵力,如果强攻,绝对可以轻而易举拿下。
但是,那只是表面上来说。
陈嘲风老谋深算,早已不知道布下了多少暗棋,否则断然不会做出这样一个局来。
光是白无眉自己已经探听到的,就是各个武林世家和名门的家主和掌教,在前几天都被请到了东都金陵,准备观礼皇帝这一场大婚。
说是这么说,但哪怕是傻子都知道,这些人,恐怕现在都已经就在姑苏城左近了。
汇聚天下世家名门的菁英于此,想想就是一股可怕到了极点的力量。
更何况,这还只是表面上已经知道的力量。
暗底下到底还藏着多少东西,没人知道。
如果说白无眉足够聪明,那么他就应该闭目,不闻。
可是他偏偏来了,他来了,就已经没有路可以退了。
“殿下,左路军和右路军已经落位,随时可以动手。”有心腹手下来到他的身旁,对他报告最新的军情。
白无眉点了点头,看着下面的那一条平平无奇的官道,正要问些什么。
已经有另一个手下来报了:“殿下,探子回报,宇平皇帝迎亲的队伍已经出现,是否直接截击?”
“不着急,现在杀了他们,就是打草惊蛇,这是一出大戏,若是敲锣打鼓的都死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放他们来。”白无眉负着手,仿佛已经在无比期待着后续的到来。
哪怕最终是彻底的死亡,他也已经急不可耐了。
这大概是他人生里,做过的,最遵从本心的一件事。
放弃了祖宗的威名,放弃了恢复白氏皇朝的机会,只为了一个女人。
先祖在上,到了地下,不要怪我这无用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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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快要落下来的那一刻。
陈小桐终于坐到了父亲陈珙的面前。
门已经被关上了,屋子里的灯火显得越发的晦暗,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冲的人忍不住打喷嚏。
但哪怕是这样,也还是无法遮盖屋子里弥漫着的那种,浓郁的,死的气息。
陈珙就要死了。
这一点,陈小桐完全可以看出来。
平日里精力旺盛的完全不像是一个中年人的陈珙,他的那双本来应该充满了压制不住的野心和欲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那是一个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才会充斥着的,看破。
看破听起来是一个很神秘莫测,很令人敬佩向往的词。
实际上,那只是了无生趣的另外一个代替词罢了。
一个人,只有在明确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再没可能多握有一些世间的美好的机会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有这种看破。
“我就要死了。”陈珙缓缓说,他像是一夜间老了几十岁,原本保养的乌黑的头发,也已经白痕满布,脸上甚至已经有了老人才会有的斑点,他一边说话一边喘着气,完完全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风中残烛。
陈小桐不说话,本来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女儿,应该对自己的父亲说些什么话,她是很清楚的。
但她偏偏不说,一是因为她是个生性就很淡漠的人,二是她就是不想对陈珙说那些。
陈珙也不想听到。
那本来就是无用的话语,又不是说了,就可以不用死的。
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个女儿的脾性。
所以倒也省了一些平凡人家里的生死离别之绪。
他只是平静地说着,陈小桐也只是平静地听着。
“我知道,我这些年,对你,都不好。”陈珙又说。
陈珙对陈小桐好不好?
无疑是好的,陈珙贵为大陈镇国公,武林八大世家姑苏陈家的家主,自妻子死后,没有再娶,哪怕是小妾侍婢也是没有的,从一而终,天下男子无论贫富,能做到这一点的少之又少。
这其中除了对于妻子的深爱,也是对唯一的女儿陈小桐的爱。
说出去,谁不知道陈国公对陈郡主父爱如山,宁愿自己独守空房数十年,也不愿女儿受一丁点委屈。
可以说,世上再难有父亲能比陈珙更好。
“不,父亲一直都对女儿很好。”所以陈小桐反驳了陈珙的话。
“我知道你恨我。”陈珙却仿佛对陈小桐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继续说。
“你恨我拆散了你和古月安,所以这些年,你一次也没有对我笑过,我不怪你,因为是我做错了,我想当皇帝,那么我就要失去自己的女儿。”
窒闷而昏暗的屋子里,陈珙没有任何保留地说着话。
对于这些话,陈小桐还是没有表情。
“你该恨我的,也可以继续恨我,但是……”陈珙忽然顿了顿,看向了陈小桐的眼睛,此时,他的眼眸里的空洞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像最后在燃烧的木炭一样的火焰,“鸢儿,你要记住,陈家……不能亡。”
“鸢儿,陈家!不能亡在我的手里,也绝对不能亡在你的手里!”说到最后一个字,他整个人猛然前扑,想要去抓住陈小桐的手,但是他此时已经近乎是一具空壳,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了桌子上,手用力地伸着,却抓不到陈小桐的手。
陈小桐没有动,就看着自己的父亲在那里望着自己。
“女儿,答应我,答应我……”陈珙在消耗着最后的生命,拼命说着,伸着手。
屋子里的烛火骤然燃烧了起来,就如同是陈珙的最后生命。
然后,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阵风,一下子吹灭了烛火。
黑暗里,陈珙的手垂了下去,身体在一寸寸变凉。
很久后,陈小桐终于握住了他的手,轻轻说:“爹,陈家,总算是没亡在你手里,这些年,你辛苦了,我也辛苦了,就到这里吧。”
然后,她站起身,推开了门,一步踏出。
雪,终于落了下来。
她大步向前,手中握着那把叫小桐的传奇之剑。
大雪将倾,凤冠霞帔,提剑出门。
大戏,开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