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妃正于廊下安坐,围貂锦、拢金裘,凤钗玉簪、雾鬓云鬟,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洒然自在,其间神韵,难描难画。
此时听闻四皇子的声音,她立时便弯眸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快到祖母这里来。”说话间便向他招了招手,态度极是亲昵。
说起来,她这处座位设得讲究,椅上铺厚厚锦褥,左近置精致炭炉,两侧又设屏风,更有一大群宫人替她挡风。
而在廊外,数名穿红着绿的小宫人,正卖力地跳着绳儿,比赛谁跳得最多。赢了的赏小金豆儿,输了也有一碟子黄金糕,是以个个争先,红扑扑的小脸儿上全是汗,笑闹声一片。
她犹自清脆的语声,便嵌在这笑闹之中,珠落玉盘一般,既清晰,又动听。
四皇子应声近前,一面又笑:“亲皇祖母这里好生热闹。”
吴太妃面上笑意更深,直若春风拂面:“祖母就是喜欢个热闹,乖宝宝快坐。”又吩咐左右:“快去拿个手炉来,再安个坐儿,把那炭盆子往前头挪挪,小孩子家家的,最不经冻。”
宫人们忙应是,四散忙碌开来,吴太妃便将四皇子拉至近前,向他衣袖子摸几摸,描得长长的黛眉便蹙起,微现细纹的容颜上,浮起淡淡的担忧:“你这孩子,怎生不多穿些?这寒冬腊月的,着了凉又可不闹着玩儿的。”
“孙儿一点儿不冷,不信您摸我手,热乎乎的呢。”四皇子笑嘻嘻地握住她的手,望向她的视线中,有着恰到好处的孺慕。
吴太妃生得美,性情也温和,待孙子孙女一视同仁,谁来了都以“宝宝”相称,从不疾颜厉色,脾气委实是好的。
在此之前,众人接触不多,并不知悉,如今时常请安,倒是觉着,吴太妃整天笑盈盈的,比萧太后可随和多了。
只是,这等大不敬之语,自不可与人言,放在肚中想想便是。
一时宫人捧来诸物,收拾妥当,祖孙两个便坐在廊下,吃着茶点,看小宫女们比赛跳绳儿,一面闲闲叙话。
四皇子亲奉了一盏茶给吴太妃,笑眯眯地道:“孙儿多谢亲皇祖母美言,教孙儿得以出宫体察民情,又去了永成侯府听戏,还看了杂耍、吃了两道平常没吃过的菜……”
他拣着那有趣好玩儿的,将今日见闻娓娓道来。
今日他得以出宫,却是因他前些时候身子不好,吴太妃很心疼他,怕他闷出病来,待他病愈,便亲去元嘉帝跟前说项,方才有了这次微服出行。
他心里很念吴太妃的情,是以说得很卖力,讲到兴起处,还要舞手比脚一通,少年心性坦露无遗。
吴太妃含笑听着,并不打断他,被细纹围住的一双美目,流转出些许疼爱与怜惜。
这宫里的人,谁不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四皇子小小年纪,也不容易。
正自思忖间,忽地,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吴太妃眉梢一跳,面色却未动,只提起帕子,向唇角按了按。
站在一旁的葛朝义见状,微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再不多时,喧嚣尽止,又是满殿欢声笑语。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四皇子的语声没有片刻稍停,似是殿外发生的一切,他都没听到,只管说着那些趣事儿。
吴太妃含笑看着他,充满疼惜的眼眸中,又添一分赞许。
本性纯挚、知晓轻重,四皇子果然不简单。
不过,长在这深宫里,若真的简单的,那还活得下去么?
吴太妃抬起手来,向染了樱色唇脂的唇畔轻轻一点,那一痕眸光,亦是点到即散,未教任何人察觉。
不一时,葛朝义自外返转,躬立于廊外,并不出声儿。
吴太妃拿着银签子,自果碟里拣了枚海棠果儿,递予四皇子,柔声道:“好孩子,说了这些话哄我欢喜,想也累了,吃个果儿,再喝口茶,歇一歇再说。”
四皇子忙双手接过,面上是灿烂的笑:“谢亲皇祖母,那孙儿就不客气啦。”说着便将海棠果放入口中吃起来,又去挑别的点心,心无旁鹜,仿佛根本没瞧见葛朝义。
吴太妃浅浅一笑,复又转向葛朝义,眉心微蹙:“外头出了何事?”
葛朝义躬身道:“启禀娘娘、启禀四殿下,金华殿的一个小内侍跌破了头,厥了过去,奴婢已然把人先安置在了后罩房,宫医马上就到。”
四皇子霍然抬头。
金华殿?
那正是他与生母宁嫔的住处。
原来,方才那阵喧哗,竟是他身边的宫人摔伤了。
“亲皇祖母,孙儿去瞧瞧去。”他搁下银签,撩袍起身。
“且等一等。”吴太妃含笑止住了他,又挥了挥手,遣去一众仆从,方道:“好孩子,你又何必走这一遭儿呢?左不过是件小事儿罢了,摔着了便叫先躺一躺,再请宫医瞧了、用上两剂药再看。你这般急巴巴地跑过去,把各处都惊动了,又有什么意思?”
四皇子脚下一顿,倒踌躇起来。
吴太妃这话,是在给金华殿撑腰呢。
宁嫔出身贫寒,身后没有一点儿势力,即便大楚后宫还算平静,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今日之事不会被人利用。万一因此留下话柄,反为不美。
而若由吴太妃出面周全,以她如今在宫里的地位,几立于不败之地,谁敢打她的主意?
“你这傻孩子,真是个呆宝宝,还不快坐下。”见他站着不动,吴太妃便笑起来,拿帕子掩了口:“好了好了,你也快别想了,在祖母这里,大可以把那些心思丢下,祖母又不争什么,只图个欢喜,你又怕得何来?”
这话的意思便深了,四皇子闻言,站立良久,蓦地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庄容道:“亲皇祖母厚爱,孙儿受之有愧。”
见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吴太妃直是忍俊不禁:“罢了,受之有愧,不如却之不恭。好生坐下吃你的点心罢。”
四皇子“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却也没再推辞,大大方方坐了,继续吃茶聊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