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实早便习惯了旁人奉承,自是应付裕如,遂先笑着回那胖婆子:“不是的,是姑娘叫我来车上取一样东西,拿了东西我就得走。”
又向那瘦婆子道谢:“多谢妈妈惦记着,只姑娘立等着急用呢,妈妈自己好生吃几杯热茶便是。辛苦了半天儿,莫冻坏了。”
虽是笑语温柔,可两个婆子却知道,这一位冷下脸来,很有几分锋利,心下倒有些怕,也不敢很上来兜搭,又围着说了两句恭维话,便自去了。
知实这才暗暗松口气。
这些婆子妈妈最是嘴碎,一个不好,便要落口舌,表面看来她应付得轻松,实则远非如此。
见她们又回到廊下闲聊,知实方爬上自家马车,取出锦囊,又与那两个妈妈招呼一声,便自回转。
不想,尚未行出院门儿,眼前忽地人影晃动,她吃了一惊,忙抬头去看,却见一人迎面而来。
那人著一领玄底绣金线鹤鹿同春织锦氅衣,松松拢住,露出里头靛蓝宽袖锦袍,腰间只环了一根玄青绦子,腰悬玉三事儿,髻上贯一根墨玉簪,朗朗然、洒洒然,就这般行来,倒好似足踏清霜、身被月华,虽走得急,却丝毫不见匆促,唯有一股子难言的清孤,令人观之忘俗。
知实只抬头看了一眼,忙低头屈身,恭敬一礼:“婢子见过老爷。”
来者正是陈劭。
陈劭似没料到她在此处,微有些诧异,停步问:“你如何会在此地?阿蛮也出来了?”
清和声线,携风而至,听来有若拨弦。
知实垂首道:“回老爷,姑娘没出来,只婢子一个儿。姑娘使婢子来车上取点儿东西。”
陈劭“唔”了一声,也未多问,唯将宽袖摆了摆:“去罢。”
语声未落,已然行过知实身畔,朝院中行去。
知实避立道旁,眼尾余光瞥见那一角玄锦,渐行渐远,她这才退出院外。
也就在转身的一刹儿,身后忽传来一把极温润的语声:“我来找行苇,你们谁瞧见他了?”
只此一句飘来,她已然转出院门,接下来的话语,亦被高墙隔断,不复可闻。
知实脚步顿了顿,心下不免称奇。
论理,陈劭的身边儿该当跟着几个小厮,徜或寻人,也该小厮跑腿儿,何至于陈劭亲自出马?且那停车的地方净是下人,陈劭纡尊降贵,跑来找个长随,那行苇倒是好大的脸面。
莫非是有什么大事儿?又或者要找什么要紧事物,不能假手于人,是以自个儿跑一趟?
除此之外,知实委实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陈劭往下人呆的院儿里跑。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知实便有点心不在焉,只一径闷头前行,直待经过第二道门户时,周遭景物变幻,大异于来时之路,她才蓦有所觉,忙抬头往四下瞧,这才惊觉,一不留神,她竟拐进了侯府小花园儿。
说起来,这小花园离着二门不远,有角门直通外书房,本是供老爷并哥儿们读书累了、闲逛散心的,女眷就算要来,也需先把闲杂人等清了,方才得入。
见自己竟走到这里来了,知实便知,方才必是走岔了道儿,她“哟”了一声,忙又退了回来。
这永成侯府她也来过几回,虽不及寻真那般记路,大体位置还是知道的。若是进了这小花园儿,绕过外书房回花厅,便要走夹道,反倒远了,不如退回去重循旧路。
她一面暗笑自己糊涂,一面步出园门,不料,方一踏上门外石径,旁边蓦地窜出一个人影,笔直撞了过来。
知实大惊,拧身欲让,却根本收势不及,且那人更是飞奔而至,眨眼间二人已近在咫尺,眼看便要碰上。
变故来得太快,知实连一声惊呼都叫不出,只惊恐地张大双眼。
可令人吃惊的是,便在这电光石火间,那人身形骤停,脚底硬生生一转,堪堪自知实身边擦过,其袍畔铜扣正打在知实裙角,“啪”地一响。
知实着实吓了一跳,待站稳了回头再看,那人竟已在数步开外,脚下根本停也未停,只随风丢下一句含混的“见谅”,须臾便不见了踪影,观其身形,竟如鬼魅,惊出知实一身冷汗。
她白着脸捂住胸前衣襟,数息后,方颤巍巍吐出四字:“吓死我了。”
这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又险些撞上,饶是她素来沉稳,到底也慌,且那人又是男子,跑得又急,万一撞上了,吃亏的只会是她。
所幸这人身手倒快,将将避开,却是有惊无险。
知实靠向身旁矮树,深深吐纳了几息,“怦怦”乱跳的心方缓过几分来,旋即便蹙眉沉思。
虽然只是一息之间的对视,连那男子的样貌亦未瞧清,不过,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细长双眼,她却记住了。
她从没见过如此骇人的眼神,像藏在暗处择人欲噬的毒蛇,又如打量猎物的猛兽,直教人心胆俱裂、后心发寒。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知实忍不住回首张望。
风吹枯草、寒庭高树,园中一片萧索。远处石径上,时而行过一两名仆役,俱是脚步匆匆,而那蛇目男子,却像是凭空化了去,仔细回思,知实竟想不起来他是走的哪条路。
她拢紧身上斗篷,指节犹自泛白。
应该是哪家门客或是侍卫吧。
她如此想道。
这是最合乎情理的推断。
此人衣着虽干净,但料子普通,且身上一股子草莽气,委实不大像是主子,更兼动作敏捷、反应迅速,便只能是侍卫或门客。
酒宴上有侍卫现身,也不算奇事。
京中贵族多有出门带侍卫的习惯,前些年盛京城可不太平,不养几个侍卫看家护院,如何能安生住着?
想通此节,再将惊魂抚定,知实到底暂将此事按下,仍旧赶往花厅不提。
却说陈劭,此时正带着从偏院寻来的行苇,踏上石径,二人一前一后、一倨一恭,教人一望便知,这是一对主仆。
只是,行苇低垂的脸上,却毫无敬意,唯有冷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