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哥儿在很小的时候,见到府里下人们的孩子有爹有娘,也曾经哭着嚷着要娘。后来跟着周大将军来安北,也曾问起过周大将军这个问题。
当时周大将军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彼时他年纪虽小,可是还是很明显感觉到提起娘亲,他爹的心情很不好,用威严的目光注视了他好一会,直让贤哥儿心头打颤,怀疑他要被亲爹给削一顿的时候,才淡淡道:“你娘有事出远门去了,大概要很久之后才能回来吧?!”到底是安慰儿子,还是安慰自己,谁也说不准。
很久之后,贤哥儿懂事了,也曾对自己的身世猜测过,外界都传说周大将军未曾娶妻,那他是小妇养的?而周大将军口里所说的出远门……莫非就是过世了?
小孩子最为敏感,贤哥儿又心思灵敏,寻常周大将军对他亲娘讳莫如深,也渐渐让他不敢在亲爹面前提起他娘,总怕引出什么不好的后果。
现在,令他啧啧称奇的是,周大将军居然提起了他娘。
贤哥儿对于亲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生他的女人,要说思念,还真是谈不上。一个人从来未曾陪伴过他的成长,他连那个人的音容笑貌都不曾见过,又何来的思念之说?
“我娘……当真要回来了?她是……父亲的妾室吗?”
周鸿震惊的抬头看着儿子,几乎要暴怒,但也许是孩子眼里的迷惑让他忽然之间产生了愧疚,居然压住了心火,拍拍石条:“过来坐,是谁告诉你她是父亲的妾室的?”
贤哥儿更为奇怪了:“难道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他坐下来,侧头直视亲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问起亲娘,机会难得,早将玩耍的小伙伴抛至脑后。
周鸿哭笑不得,在儿子脑袋瓜子上拍了一记:“臭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呢?你娘是爹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会是通房丫头跟妾室?到底哪个王八蛋这么告诉你的?!”
“儿子……儿子瞎猜的。从来都不见父亲谈起母亲的事情,儿子自己瞎猜的,再说祖父母都不曾提起过父亲成过亲,营里的叔伯们也不曾提起过,儿子还当……还当……”还当他是无媒苟合的产物。
贤哥儿虽然在营中长大,但是该读的书也一样不曾少读,周大将军为了让儿子读书识字,把军中那些读过书的都挖出来轮换着教他儿子,更别说他帐中学富五车的幕僚,更是贤哥儿的免费先生。
这些年,周鸿虽然一直没有忘记叶芷青,却也从不曾与人提及她,提起来只会剜心削骨的痛,又何必时常提起呢?有些伤口大约只适合暗夜里一个人默默舔舐,而非剥开来在众人面前晾晒。
不知道是因为她回来了,又或者与锦姐儿那一席话,周鸿忽然之间有了与人谈起旧事的欲望,他的目光投注在不远处那棵泛黄的柳树之上,甚或是越过了柳梢头,投向悠远的天际,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愁绪与惆然,讲起了他们的初初相遇。
“……那时候是父亲初次见你娘,她抱着父亲的腿哭求为父带她走……”
“……淮阳王请了圣旨要封她做侧妃,她却坐着漕船跑了……”
“……为父从倭寇手里救下她之后,只觉得此生此世,再不愿意与你母亲分开。那时候大军在容山岛休整,你母亲医术超绝,除了每日救治伤兵,闲暇时光全用来陪伴父亲了,那是为父与你母亲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
贤哥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的父母之间,还曾有过那样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个寻常的小女人,原来全都错了。
他的母亲坚毅果敢,悲天悯人,又一往无前,曾经在倭寇营中面不改色,在父亲危难之中散尽家财,为救父亲只身入宫为先帝调养龙体,最后却无端卷入宫廷之乱,不知所踪。
周鸿隐去了萧烨强占叶芷青的那一节,为长者讳,他不准备告诉儿子。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好多次他讲到一半便停下来,回忆沿着时间的河流缓缓回头,歇一歇再讲。掌兵多年临渊峙岳,杀伐决断,又何尝皱过一回眉头?
可是唯独儿女情长半生牵挂,却从未看开。
天色将晚,夕照将整个巷子口的墙壁染成了金色,父子俩坐了许久,贤哥儿靠在亲爹身上,灌了一脑子的亲爹的往事,内心激荡,多年疑惑得以解开,小小少年也生出无限怅然:“娘亲失踪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爹很是思念娘亲吧?”
周鸿揉揉他的大脑袋,感慨道:“你娘命途多舛,幼时丧母,少时遭人陷害,遇到爹以后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后来远走他乡,这些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大约……也算不得好吧。你娘若是回来,贤哥儿一定要好生孝顺你娘,可好?”
到了此刻,贤哥儿才终于觉得亲娘回来这件事情落到了实处,他也说不上自己是高兴还是别的情绪,情绪很是亢奋,跳起来拉着周鸿的手立时便要去找娘:“爹,我娘是不是跟锦姐儿的娘一样温柔?你生病之时,柳姨还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她身上有一股药香味,又那么疼锦姐儿,我娘身上是不是也有药香味?你说过的,我娘的医术很好,那她跟柳姨比谁的医术更好……”
那怕贤哥儿平日很是稳重,真遇上大事情,还是露出了少年人的雀跃,连珠炮似的问个不住。
周鸿苦笑:傻小子,那便是你亲娘!
但在没有确定能够将她带回身边之前,他也不敢告诉贤哥儿,怕她为难,为孩子伤心。
父子俩多年难得谈心,周鸿边走边牵着今日变的格外“话痨”的小子,唇边缓缓绽出个势在必得的笑意——安北高原上最为凶悍的暴徒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不相信这一次她还能逃走。
“……你母亲的医术很好,不过她没有回来之前,你一定要保密。等她回来之后,你亲自问她。”叶子,这个难题就交给你来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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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鸿一经确定了心意,终于恢复了常态,不再时时刻刻盯着叶芷青了。
叶芷青一旦感受不到他的灼灼目光,不由便悄悄松了一口气,等燕然府的那名截肝伤患高烧退下来之后,伤处开始好转,她将护理的方法交待好,便催着傅奕蒙启程前往翰海府。
傅岩与连晖自来到翰海府就忙的脚不沾地,,再见到叶芷青都热情表示欢迎。
“可等到你这丫头了,还当你在军营里砸了招牌,还没治好周大将军的病!”傅岩的头发跟胡子又白了一圈,年纪大了操劳不起,日夜连轴转起来身体很容易吃不消。
傅奕蒙见到祖父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您老可以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做,累了就休息休息,别没治好病人倒把自己给累病倒了!”如果不是安北疫情,他是准备想办法绊住了祖父的脚步,压根不会让他再远游的。
傅岩笑他:“祖父难道是纸糊的不成?跟你话里听起来倒好似个灯笼,一戳就破了!”
连晖毫不给傅老爷子面子,向傅奕蒙告状:“你们师兄妹来了,正好接替你祖父。他来翰海府忙起来不要命,也病了一场,前几日才好起来,就这还要拖着病体到处治病,就差把老骨头丢在安北了。”
傅老爷子大笑:“哪里有那么夸张?!不过我乖乖的徒孙来了,正好接替我,老头子今儿就睡个好觉,好生歇上一歇。”
周鸿适时上前表示感谢:“翰海府比之上次我来之时,已经好了许多,当真是要多谢傅老爷子跟连叔,若无你们前来襄助,也不知道如今翰海府是何等模样?!”那时候街上屋墙坍塌不说,到处都是尸体伤者病患,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再次踏足翰海府,百姓们的生活已经步入了正轨,虽然依旧是愁苦的模样,可街道上清理的干干净净,伤患病者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重建工作。
傅老爷子跟连晖都不是为着感谢才前来安北治疫的,到他们这个年纪,只觉西山日暮,时间紧迫,巴不得能够多救治几个人,也算是学有所用,未曾荒废余生。
“大将军不必客气,周家一门忠烈,也是令老夫钦佩,大家都是为了百姓,倒也不必谢我们。”傅老爷子起身,傅奕蒙与叶芷青忙上前去扶他,两人极有默契,刺痛了周鸿的眼,只觉得不能再任由他们发展下去。
再这样下去,等离开安北,万一叶子在心灰意冷之下,当真入了傅家门,到时候他欲哭无泪都来不及。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一面教唆贤哥儿“没事往你柳姨那儿多跑几趟,也学着跟女性长辈相处相处,免得你娘亲回来了你还是个莽撞的小子”,一面去堵连晖,誓要问个清楚,他居然伙同叶子隐瞒他真相,当真是多少年营里的情份都要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