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有雨。
黑云像密集的铅坨子,沉重地堆积在京都上空,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砸出地面一个深坑。
暴雨连下七天了,丝毫没有停的迹象,狂风裹雨,摧打着屋檐与窗棱,让不怎么伤春悲秋的人竟也感到心凄惶。
“……什么?”让扑面的凉雨一浇,金雁尘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回头问。
“雨太大了,别坐窗户边了。”徐攸南和煦地笑,起身换了把椅子。
金雁尘默一瞬,就徐攸南给的台阶下了,关窗挪坐到他原来的位置。
——徐攸南这几年出人意料地好相处。
“不肯出手,说不定是真的伤得不轻呢。”徐攸南拈了只核桃,放手心抟着,若有所思,“随行南朝的人也要查一查,不然怎么就没拦住呢?……这事啊,得费些周章,也不是全盘坏了。只要该信的人信了。”
“嗯。”金雁尘漫不经心地应,他又看了一眼门外。
第三遍看时,青鸟披着雨蓑冲到檐下,摘掉斗笠,甩开潮湿的发,眉毛尖上滴着雨水。
怀中用牛皮纸封住的信倒是完好。
“圣主,洛阳来讯,白意一死了。”他递信时说了一句。
“嗯。”金雁尘无甚表情,接过信放在手边。不是很关心的样子。
徐攸南把信拿过去拆开了。
“蠢货,该死。”金雁尘这时说了一句,低下头揉眉。
青鸟是从漠北一路追随过来的老人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个动作表示金雁尘心中极度烦乱——他掩门退下了。
“确实蠢得可以。”徐攸南一面回应一面展信,挑了下眉,“比武台行言语轻薄小四儿?呵,这死得不冤枉。”
金雁尘还在揉眉,大掌遮挡下看不清脸色。
他继续往下看,眯起的眼中有了危险色,“改换目标之后还是吃了药?”
金雁尘手指一顿,就这个姿势僵硬了片刻,说道,“我去查。”
“还是我去吧。”徐攸南笑着放下信,“你如今身份不同,亲自过问这些琐事,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对谁都不好。”
再无人说话。
嘈杂的雨声在天地间回响,把光影也跳乱,昏冥摇曳地映上窗纸。
“头疼就睡一会。”徐攸南站了起来,转头看那道被昏暗光线蚀出的侧影,默片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能怪她。”
***
窗外雨停了。
墙角一丛蔷薇花经雨后开更盛,馥郁芬芳和着泥土的清香破窗来。
穆典可把龙涎玉配挂在了六月的脖子上。
说的借用一天,并没有如期归还。
最后刺白意一的那一剑,有一滴血溅到了荷包上,渗透入里。她是杀手出身,不避凶煞,但六月毕竟是个孩子,还是迷信点的好。
她找了个法事灵验的寺庙,将玉佩送过去,教听僧人们日日诵经,沐足七日佛香,消了那一滴血的怨煞才请回来。
“多亏了六月的玉佩保佑呢。”她笑着说道。
六月笑得很开心,他并不知道少夫人佩着这块她熟悉的玉,去杀了什么人,伤了谁的心。和她自己的心。
居彦端着刚调好的药膏子走进来,“娘,上药了。”
“好。”穆典可配合地伸过头去,像那碗里盛着什么诱人的吃食一样,深深嗅了一下,“真好闻,我们居彦怎么这么能干呀。”
她扭过头,雪腻鹅颈上一条深粉色的痕,俨然刚脱痂。
居彦抬起柔软的小指头,挖了一块药膏,轻轻在伤疤上抹匀,最后还吹了一下,提醒娘亲,“不能吃辛辣和发物哦。”
“好的,小大夫。”
“还有手臂上的。”
这厢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就有一道不合宜的声音传了过来,“都结痂了,没有那么多忌口。居彦别把口水吹你娘身上了。”
常居彦才不理会,为娘把调药涂药的差事交给了他,他爹这些日子看他很有些不顺眼呢。
作为还击,给娘手臂上完药后,他特意多吹了两下,扭头冲爹“咩”“咩”学了两声羊羔叫。
六月大笑起来。
他是真的很喜欢居彦,还有居彦的爹娘和弟弟。一家人在一起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好快乐,好温暖。
两小儿手拉手跑出去玩了,常千佛才掷笔走过来,抱怨道,“臭小子,这么大了不出去找男孩子们玩耍,天天腻着他娘亲算怎么回事。”
低头嗅了一下穆典可颈上药香,才又说道,“小子手艺不错,配药的份量掐得很好。”
“这话留着,当你儿子的面说。”穆典可笑道。
“那还不得骄傲得尾巴翘上了天。”
常千佛笑,把伊人往怀里揽了揽,穆典可便就势躺到了他腿上,人有些倦,闭上眼养神。
常千佛也不说话,抽去穆典可后脑勺上的发簪,好让她躺得舒服一点。散开青丝如一川瀑,从他膝头垂挂下去,又铺上塌,逶迤可怜。他挑了一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缠着。
白意一的功夫比想象的更好。
这一场比武,耗了穆典可的元气,更重的伤在心里。
她说她不爱金雁尘了,常千佛是信的。可是那个人在她生命里烙下的痕迹太重了:从年少的追随到后来并肩,从爱人到亲人,生死相依,命运与共……整整十六年纠缠。
她一共有过两次把剑尖对着金雁尘:上一次是为了他;这一次,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上原因。
南北两朝的铁骑总有一天会在边境对上。
到那一天,无论他们曾经怎样坚定地共进退过,都分属两个阵营了。
雨后新林有新蝉,坐卧静听有些时。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穆典可轻声说,眼仍闭着。
“不猜。”常千佛说道,“怕我自己生气。”
穆典可笑着仰起下巴,纤巧一截,白得犹如覆了霜雪。
常千佛低头吻住雪上红唇花,细密绵长,久久难分。极尽温柔的一吻,分开时,两人眼神都还清明。
“你没这么小气。”穆典可笑道,“你最是聪明,也最知晓我心思——三哥那个暴脾气,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通,把我也臭骂了一顿。”
“不是不通,是太紧张你。”常千佛道,“还怕你遇人不淑,我这个郎心似铁的,不顾你的死活……”
说着竟起幽怨。
穆典可笑了,“那就不管他,过几天他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