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佛这一阵其实异常忙碌,抽空陪儿子打了冰球之后,接下来多日都是天不亮出门,亥时过了才回。
不管多晚,穆典可都会给他留一盏灯。
孩子们如今也大了,不必非与母亲同睡。她索性把双胞胎也送去了合生堂,让老爷子照看着,专心处理年关如积的账务,入夜就在灯下研看剑谱。
悟剑费时,等待起来也不那么漫长和焦心了。
六年两孕,再加上照顾三个孩子,她所剩精力不多,多用在学帐和主持中馈上,剑道就荒疏了。
生完双胞胎第七个月,也就是两年前今日,穆沧平最后一次磋磨她,明确表达了对她的失望。
临走放下话,非有个三五年勤苦修炼,把根基扎实,不要浪费时间找他论剑。
穆典可颇感费解。
那次比武,她的剑术精进程度虽不如前面几次,表现也尚可。
剑道如登山,越往上走越难。她已然位列名剑榜第二,出剑无招,剑随意动,步步臻近穆沧平所到达的那种随心所欲的境地。也就是说,她这一生绝不会是一个止步于术的庸常剑客,登顶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想不明白穆沧平究竟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难道指望自己修行四年,就打破他封神四十年的神话,成为天下第一?是他活不到那一天了吗?
门外有脚步。
穆典可起身,取过早就备好的换洗衣物,往隔间里走,正遇上常千佛从里探头,笑着问,“还没睡呢?”
他当是倦极,眼中有红血丝,从外面带进的一身寒气尚未消。
“看了会剑谱。”
穆典可抬指揩去丈夫眉毛上的雪絮,有些心疼,说道,“一时入迷,忘了时辰。正好看完你就回来了。”
常千佛不是没劝说穆典可要早睡,频说无济于事,只好随她了。就着妻子揩雪的动作,把脸埋在她掌中,两手握住,有片刻未动,然后蹭了蹭,“还是媳妇儿对我最好。”
穆典可笑着抽手,“孩子养!快去洗澡了,一身凉气。”
夫妻六载,她晓得他这样是难过极了。
大约也晓得他为什么难过。
温泉池中白雾缭缭,常千佛惬意吐了口胸中浊气,慵懒靠在池壁上,脑中纷扰,充塞的,还是白日里的那些事。
穆典可就着猪苓水与他搓洗头发,指腹柔软,在太阳穴上按过,力道正好。
常千佛闭上眼,脑晕晕然,片刻竟有睡意袭来。
“手法越来越好了。”他笑叹,声低如呓。
“全赖夫君教得好。”穆典可故作声嗲应他,凝神,从浓密乌丛里扯下一根泛亮银丝,道,“也不知成日胡想些什么,都生白头发了。”
常千佛笑了笑,没应。
“还记得在清水镇那会,阿奇说你待我不好,从未给我洗过头发。”他不知怎地,开始忆旧,“那时我可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就算那一天如愿把你娶进家门,也是我给你洗头发,怎舍得让你受累。”
“得到就不好了嘛。”穆典可假意含嗔。
不管真假,她生气常千佛总是有回应的,手绕到颈后,握住了她的小臂,轻轻笑了声,把头微仰,唇边笑意让水汽氤得有些昏,“得到更好。曾愿浮生就此尽,流年岁岁如今时。”
还吟上诗了。
穆典可俯下身,笑眸弯弯,在他挂着笑的唇角点了一下,嗓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我也是。”
屋里烧了地龙,不用担心着凉,但穆典可还是怕常千佛湿发久了,第二天会头疼,拿干毛巾将他一头长发从头到尾绞了三遍,直至上手没了湿意,才取过梳子把头绞得皱巴巴的头发打散梳顺。
常千佛披发盘腿坐在书案前,顺手抬了画满了粗细线条的草纸看,问道,“这是什么?”
“剑意。”穆典可答道。
剑意有曲有直,飘忽得难以捉摸,常千佛将墨纸正过来反过去看了好几遍,实在看不出所以然。
穆典可笑道,“随手记的。想到哪画到哪,没个章法,别说你了,过上几天,我自己都未必看得明白。”
常千佛哪信她这话。
虽说穆典可也抱怨过生孩子后记性不如前,过目不忘的本领不是说丢就丢的,产后调养得好,也在慢慢恢复。
“这几天都在琢磨剑,是又打算约战穆沧平了吗?”他低声问。
“是啊。”穆典可笑道,“不磨不成器。虽然回回都是输,收获还真不少。放心了,他现在轻易也伤不到我。”
猝不防地身子一倒,被常千佛扯臂勾腰带到了怀里,“一天都不肯歇着。”他叹息道,“拿你没办法。”
这样凑近了面对面地看,他眉宇间的疲倦色更重了,眉尖蹙着,有些凝重,穆典可抬手就抚了上去。
“今天收到了方显的来信。荆州十六县造反,陈宁被圣上钦点为平荆钦差,领兵十二万前往荆州平难。”常千佛说道。
说“平难”过于委婉,陈宁是出了名的酷吏,刘颛钦点此人带大军前往,态度很明白了,是要全部就地剿杀,毫无宽恕之意。
民众造反,朝廷镇压,本事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但凡有一口饭吃,那些本份了一辈子的顺民,谁愿意铤而走险,去做这抛家舍命的勾当。
“人力有穷时。”穆典可手指滑下,捧住了他的脸,“你尽力了。”
“宋舟远和几名帮着运粮的义商被捕入狱。”常千佛接着说道,“荆州刺史杭海是温长缨的人,扣下本该运往灾县的粮食,倒给宋舟远扣了一个勾结反贼,资运粮草的罪名。裕泰粮行背靠颖水南温家,暂时无虞,想尽办法送了信出来。现在就看容翊如何应对了。”
“无耻。”穆典可啐道。
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容翊在沿江各郡的深山里秘设了粮仓,五年前就开始暗中屯粮。以防有朝一日一旦自己不在高位,南北交战,朝中有人作梗,让远在冀州统兵的方严陷入断粮的危境。
这样的事情,在容翊式微之时,朝中有人不愿看到方容东山再起,曾策划过一起毁粮意外。知其害,才要千谋万算地防着出现第二次。
六年前她与常千佛的那场大婚,宋舟远和滁州当地的一部分粮商因着在瘟灾中的相助之谊,被常家堡奉为座上宾。容翊知悉后,便安排方湛前来洛阳给常千佛作了伴郎,与宋舟远等人接触,为日后屯粮打下人脉根基。
这一切,常千佛是有所察知的。
故而在荆州十六县遭遇蝗灾,知止堂来信求助后,他首先想到了容翊,希望能就近借粮救助受灾百姓,此关过后,常家堡再从北方买粮与他补齐。
容翊答应得十分爽快。
可惜事不遂愿,各方筹措运送到灾县的钱粮发放给灾民不到一成,其余全进了贪得无厌的大小官吏的口袋。
十六县难民迅速打砸官署,杀掉县令,扯起大旗造反。从这一系列有素的反应来看,应是背后有一股力量在策划煽动。
这种情况下,杭海竟然还有心思盯着宋舟远这一干自发为民的义商,截下还在路上的赈灾粮食。
若杭海此举为利,倒容易解决;就怕他是受了温长缨的指使,冲着容翊去的。牵出屯粮之事,给方容扣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都不是不可能。
加上荆州反了,资敌又是一项重罪。
“你放心,容翊在朝为相多少年了,谋事必定周密。别人想得到的,他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他也想得到。哪这么容易露出把柄给人抓。”
“但愿吧。”常千佛搂紧穆典可腰肢,把下巴搁在她肩上,沉沉叹出一口气,“就怕宋舟远他们撑不到容翊营救。”
“不会的。”穆典可安慰他道,“相信容翊会留有后手。杭海能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超出我们所能想象,但容翊一定想得到。”
“这么相信容翊?”
穆典可笑了,“还有心思拈酸,看来没事了。该睡觉了罢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