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穆沧平和穆典可现身绛湖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各方都收到了消息。
距离常千佛和穆典可完婚才四天,大多数江湖门派都还没有离开洛阳。这种千载难逢的盛事,习武人当然不会错过。
到天黑时分,湖岸上的围观人众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起来。
借着雪月相映的清辉,眼力好的人尚能看见湖心飘逐的影子。
但对于顶着寒风等候在岸边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其实已经不关心战斗是如何进行的了——看到了也看不清,看清了也看不明白——之所以留下来,是想亲眼见证这场战斗最终的结果。
或者说,想知道这场巅峰之战究竟能持续多久。
想要一战成名的那位年轻人也还没走,只是早早打消了异想天开的念头。就在刚刚,他还有幸目睹了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一脚将正在津津论道红衣女子身材的公子哥踹进了湖里。
那位粉面公子应该大有来头,身边乌泱泱跟了好大一群仆从。
然而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动手。
就因为男人甩了一句话,“凭老子是她哥!”
从周围人小声的议论中,他知道了那是洛阳穆家的三公子,穆子焱。
听说大公子和二公子也来了,他没见到。不过见没见也没什么打紧的了。看看湖中那两人的手段,再加上眼前这一位,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家人都是些什么硬茬子了。
“还打吗?”穆沧平问道。
穆典可站在一块飞速移动的浮冰上,红衣翻展,身后梅花尽数凋。
“息泉”剑从中折断,只剩下一尺两寸剑身在握,满是缺口。
她的发髻也散了,飘入风中如乱蓬,身上只穿一层中衣和一件丹罽色长裙,却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不打了。”她蹲下来,将缠乱的一把长发薅在手里,绕了几下,绾成一个圆髻。
却不动,只等那浮冰自己漂移靠岸,伸手折了一根树枝,簪在后脑勺上。
穆沧平点点头,还剑归鞘。
确实再无必要打下去了。
穆家剑春秋卷合计一百八十六式,冬夏卷合计六十二式,再加上他自创的一式“瀚海冰”和穆典可反其道而行之的“瀚海生”,凡总二百八十四式。在长达三个时辰的殊死打斗中,两人各逞神通,已将这些招式都用尽了。
至于穆典可能从这一战中学到多少,就要看她自己的悟性了。
对这一点,他是不担心的。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穆沧平问道。
“没有。”穆典可回答干脆。
她的确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但打算自己去弄明白,并不想和穆沧平多说一句话。
至于穆沧平看出了她的意图,仍然愿意给她当磨刀石,助她提升剑法,她也不会感激他。
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
——穆沧平希望穆家不倒,希望下一个“第一剑”仍然姓穆,而她需要让自己变强大。
更何况,穆沧平不是一样拿她当一块磨刀石,去磨炼他儿媳妇的心性和修为吗?
肆虐了一整天的北风到了夜间反而平息下来,细雪静静地飘。
远处有桨声灯影。
穆典可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冷了。只是她太乏了,根本一动都不想动。
是常千佛跳上冰块,用一件大氅裹住了她,抱回到船上。
“你真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再多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明知道自己爱的是一只鹰,怎会忍心要求她自折双翼,竟日缩在笼中当他的金丝雀。
“缇如的剑断了。”穆典可没话找话说。
“断了就断了。”
“我还想看梅花。”她撇下嘴,扯了扯常千佛的袖子。
“有什么好看的?”常千佛声音硬邦邦的,仍没个好脸色,“再多梅花也不够你斩的。”
船头毓敏笑了,“半湖落英,确实很值当一看。”
这话充满了调侃的意味,怎么听都像在火上浇油,穆典可不满了,“我想良叔了。敏叔,下回您让良叔来接我。”
毓敏不疾不徐地摇着桨,船头风灯轻轻地摇动,映照笑意温雅,“少夫人恐怕要将就了,良庆不会划船。”
等船靠岸,穆典可已经在常千佛怀里睡着了。
穆子焱和穆子衿并肩站在岸上,眉毛上挂着霜,一见常千佛抱着穆典可上岸,火气蹭蹭就出来了,“都是你惯的!想一出是一出,一点都不顾后果。怎么,她是要上天吗,还是想当天下第一?”
穆典可是真睡得沉,穆子焱这么大嗓门都没有吵到她。
“三哥说得是,等她醒了,我一定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转给她。”常千佛说道。
穆子焱一噎,也意识到自家妹夫此刻心情恐怕也不怎么好了。
穆子衿朝常千佛点了点头。
又问,“还好吧?”
“受了些许皮肉伤,不重。”常千佛低头往怀里看了一眼,声音压得同样低,“只是消耗过剧,累到了。”
穆子衿放心下来,退开一步,让常千佛上车,又朝毓敏拱了拱手。
毓敏笑着点了点头,“二公子客气了”。
***
绛湖的夜并没有随着战斗的结束平静下来。
岸上升起了篝火,三人成群,五人成堆,围坐一起兴奋地谈论着这场精彩绝伦的江湖对决。
看了整场的人向只看过半场的炫耀;眼力好的嘲笑他人看得不仔细,又反被人嘲笑学艺不精,光看了个热闹;最吃香的是那些有点道行又爱夸夸其谈的剑客,走到哪里都被追捧,成为座上宾。
说书先生们也忙,到处求人打听,预备明天一早就出话本子。
大门派和世家子弟更务实一些,早早挑着灯笼到梅林探访剑迹去了;或是买船下水,希望能从满湖的碎冰中看出一点什么来。
穆沧平这个“天下第一剑”不必说,穆典可的剑法也到了登峰造极之境。随便偷来个一招半式,都够普通人受用终身了。
桂若彤坐在西岸的一块临湖巨石上,背上积雪有两寸厚,坐了很久了。
这块石头,魏光烨的白虎坐骑俯卧过,还有臭烘烘的气味残留。那样凶悍的一只杀人兽,竟让穆典可在一盏茶的功夫里给灭掉了。
灭得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大哥,你说我是不是报不了仇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黯黯地说道。
韩荦钧跳上大石,把一个叠了许多层的油纸包递给桂若彤,没说话,只是挨着她坐下了。
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说道理的人,也不爱劝说别人。这条报仇的路有多难走,桂若彤比他清楚,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听她倾诉而已。
“荥阳走了两年了,已经快要没什么记得他了。可是她呢,嫁如意郎君,和盟主斗剑,春风得意,人人羡慕。”
“趁热吃吧。报仇,也要先填饱肚子。”韩荦钧说道。
桂若彤低头摊开油纸,里面包着新烙两张酥肉饼,还是热的。“我挺恨的。”她咬着饼,声音哽住。
韩荦钧拍拍桂若彤的背,依旧没说话,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冷饭团,慢慢啃着。
桂若彤心中有些异样,只是此时伤心,实在没心思多想。
似乎自打两年前,韩荦钧与穆沧平闹僵,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再回来,不仅性情变了,很多习惯都跟着改变了。
比如,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吃起了冷饭团。而这种食物,根本就是又冷又硬,毫无滋味的。
“穆典可,她和瞿玉儿的感情很好。”过了很久,韩荦钧慢慢开口,双手交叠身前,握得很紧,“后来她来找我,应该是很想杀了我。那时她如果动手了,一多半会成功,你和毕敞也会更恨。可是我难道不该杀吗?”
“大哥。”桂若彤不知道能说什么。
韩荦钧的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偏偏雪光一照,让人感觉到一股深沉的悲伤。
“放不下仇,就去变强,不要恨。”韩荦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