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正宜人。
去了夏日的燥,又没有冬日的疲软,铺地一片淡淡金黄。
穆典可坐在中庭,抱着尧真教她逐句读《三字经》,听见脚步声,错眼去,便见一截银白色的袍摆水波般摇近。
不动声色,把剩下的半篇教完,语声温软地说,“好了,今天的书念完了,小可儿可以去跟雪姐姐和菜花姐姐玩了。”
“还读。”尧真伸出软糯小手回翻书页,头微仰瞧见了常千佛,便伸手去扯穆典可的袖子,脆甜叫了一声:“常叔叔。”
“诶,”常千佛忙不迭应声,乏善可陈地夸,“尧真真乖。”
常千佛常呷尧真的醋,尧真却很喜欢这个叔叔。
母亲说过,叔叔好忙,要走好远的路才能见到小姑姑一回,不像她,每天都能和小姑姑一起玩儿。
小姑娘嘻嘻笑,扶着穆典可的膝盖溜下地,迈着短腿朝正在踢毽子的苦菜花和梅陇雪两人跑去。
穆典可就把脸冷了,怄气地背转过去,“你走开点,别挡着我晒太阳。”
其实早就过了那个委屈劲了。
也甚可委屈的——又不是不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被接纳,不讨人喜欢,是明明知道还要走这条路的,又能怨得着谁?
可是见了他,就是忍不住。
常千佛心中有愧,也做不到像往常那样觍着脸去将她强行哄转,不知所措地站着。
尧真疑惑地扭头看地上的影子,又看看天上太阳,走回来,望着常千佛甜甜一笑,踮脚拽他的袖子,把人往旁边引去一点,说道:“好啦,小姑姑。”
又说:“小姑姑,太阳不转。”
常千佛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没忍住噗一声笑。
这一笑,穆典可就火了,扭头怒目相视。
苦菜花瞧见立刻把毽子扔了,热情飞跑过来,“常公子来啦?我正要去找你呢,你怎么突然想起给姑娘换护卫了?还换个那么丑的!”小姑娘撇撇嘴,“看着饭都吃不下。”
娄钟一窒。
穆典可火更大了,冲苦菜花吼道,“不是要瘦吗?晚上别吃了!”
苦菜花缩了缩脖子,去牵尧真的手,“姑姑生气了,姐姐带你去玩儿。”
她本想要暗示一下常千佛的,苦于被穆典可瞪着,做不了小动作。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常公子这么厚道一个人,肯定不会白承她的情。多说反而画蛇添足。
“是我错了。”常千佛说道。
穆典可无端生起的火全朝苦菜花撒了,转眼看常千佛满头汗,还难安的样子,哪里还有气,就剩下心疼了。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吃饭了没?”
“没。”常千佛可怜巴巴道。
穆典可转头看了小叶一眼,小叶去厨房吩咐饭菜了。
刚过吃午饭的时辰,炖的一大锅羊肉还剩下有一碗,米饭也还是热的。王大娘干活麻利,添柴生火,新炒了一把菠菜,也快,片刻功夫就端上来。
常千佛忙累了一上午,不是不饿,只是心里堵着一桩事,食不甘味。
“你还是先跟我说说,爷爷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他撂下筷子说道。
穆典可这才知道,常千佛一路快马奔过来,把自己弄得一身汗,原来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福伯口严,连向凌叔都没透露,我就更问不出来了。”
常千佛解释道:“要不是凌叔来跟我说,觉得你出来时神色不大对,我还不知道你受了委屈。”
原来凌涪是真的看出来了。说常纪海不让除了常千佛和素衣以外的人帮手的话也是为了宽慰她,并不是真的。
穆典可心中乍暖还寒,滋味百般,就听常千佛道:“是我没用,总是委屈你。”
他嗓子哑哑的,是真难受,穆典可也跟着难过。
“你要怎么有用?”她取过筷子给他布菜,“和你爷爷翻脸?还是闹绝食,逼他答应你娶我?”
“实在不成,我就带你走。”常千佛说道。
“还没到那一步。”穆典可摇头,把筷子塞到他手里,瞪他,“还不快吃,饭菜都要凉了。”
常千佛这才狼吞虎咽地把饭吃了。
边吃,穆典可边和他说起今天发生的事:“……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是我那时正想着三哥的事,心里不大好受,所以凌管家才会觉得我神色不对。”
常千佛陷入沉思中。
“我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有顷,他抬头,有些迟疑,道:“我爷爷绝不是那种会当面给人难堪的人。他就算要拒绝,也只会让人把东西送返到穆三公子手上,而不是特意把你叫去一趟……而且,换作是我,我也不会接受这种提议。就像你说的,如果这桩婚事是靠交易得来的,首先穆三公子会觉得屈辱,你日后知道了,心里也定是不好受。对常家堡,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我却怎会为了一幅图去娶一个妻子?”
穆典可愣了一下。
“不是说为图。”她辩道。
常千佛本就是要娶她的,只不过常纪海不允,有了这幅图,就多了一个让常纪海让步的筹码,穆子焱定是这样想的。
“可是看起来就是这样的。”常千佛说道:“你我本两情相悦,有没有图,我们都是要结发白首的,何必为一幅图,让好好的一桩婚事变了味道。”
穆典可倒没有想这么深。
她只是觉得,让穆子焱为她做这样的事,心里很难过。
且当时常纪海又是那样一个态度,她便觉得,常纪海是真的很不喜她,宁可不要图,也不要自己进他的家门。
“那我和老太爷说,他要觉得我哪里不好,我愿意改……他也不肯说,认为没改的必要……”
常千佛岂不知穆典可心气高,最是自尊的一个人,万没想到她居然肯对常纪海说出这样的话。
心又酸又软,道:“你哪里都很好,一丝一毫也不用改。”
穆典可看出他心绪黯,从对面伸过手来,握了他的手,宽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也晓得我有很多不好……是为你,我便心甘情愿,不觉得委屈。”
说着笑了,“你不一样天天被我三哥骂?进偷偷翻墙。”
常千佛也笑,“这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穆典可最爱他对自己一堆要求偏对她没原则,笑道:“你刚才说我哪里都好,莫不是口是心非哄我,难道我凶你也好么?”
说着没忘做个凶恶的鬼脸。
常千佛见她还有心思玩笑,郁郁心情扫去大半,朗然笑,“也好。这样我就知道哪里做得不够好。”
“那我不理你呢?”
“……这就不好了。”
常千佛覆掌,将伊人柔荑握在掌心里,接着问,“爷爷原来的话,是怎么说的,就是说不必改吗?”
“我并不需要你做出任何改变。”穆典可说道。
到底是对穆典可满意,不需要她改变;还是说根本很不满意她,即使做出改变也无用?
两种解释都可。
常千佛皱着眉头,也琢磨不出常纪海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常纪海今天是特地给穆典可难堪。以常纪海的性情,就算多不喜一个人,也不会把人叫去当面挑明。
更叫他费解的是,两人居然你缄我默地坐了半个时辰。
福伯给他看那一大堆松子壳时,他都有点不敢不相信。
“你爱吃松子?”他问穆典可说道,“从前没听你说。”
“不喜欢剥。”穆典可翘起纤纤食指给他看,好可怜的样子,“你看,都受伤了。”
甲色偏白,是血气不足的缘故,指尖一点凝血,色殷如玉。
常千佛瞧着那手指心疼,捉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以后我给你剥。”
“算了吧。”穆典可缩回手,心虚地往门外看了一眼,脸涨得红红的,道:“你还是好好管你的家业,把事情做好。这样你爷爷才不会觉得你因色误事,觉得我耽误了你,那我起码还有一样好——”
她说着打住了,想起他回回来都眉上倦色,眼带红血丝的模样。
“你辛苦,我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