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角逐,出京接掌人犯的戡乱钦差人选终于定了下来。是刘颛的堂舅,太皇太后窦氏的亲侄子——原定西将军窦鄢。
本朝出过两位皇后的窦氏是显赫过的。
然孝敏太后过世得早,文帝病重期间,太皇太后窦氏曾在立储事上动过心思,想废掉刘颛,另立自己的小儿子康王承继大统。因此事祖孙生隙。
刘颛继位以后,重用在这场易储之争中立下大功的方容两家,对姑父容翊可以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在容翊的辅助筹划下,势单力薄的小皇帝逐渐立稳脚跟,有了自己的拥趸和势力,在剪除康王一党这件事上毫不手软。
首当其中的自然是康王本人。尽管有窦氏的保护,康王刘腾仍未遭一贬再贬,封地从一州至一郡,最后至于一县,却仍保留了爵位,改封康宣王,成为有史以来封地最小、爵禄最不相匹的宗姓王爷。
刘颛想通过“康宣”这个称号宣些什么,不言自昭。
作为窦氏曾用以牵制和摆布小皇帝的中坚势力,窦氏一门自然不可幸免。或许是顾念死去的母后孝敏太后,刘颛对外祖一家并未赶尽杀绝。
定西将军窦鄢曾在对抗西北凉的战役中立过大功勋,在朝在野都颇有人望。刘颛在夺其军权之后,为平悠悠众口,屡次对窦鄢进爵封赏,除了实权之外,可谓是要钱给钱,要名给名,就是窦鄢不要的,刘颛也有法子塞给他。
慧仪太后有五位兄弟,刘颛却跳过几个亲舅舅,御笔亲赐窦鄢一个“当朝第一国舅”的称号,满朝文武跟风,提起窦鄢,言必称窦国舅。真正的窦国舅们心中再有气,也不能冲皇帝发。
类似这样虚赏,只是在面子上维系了窦氏与刘颛祖慈孙孝的假象,却慢慢将窦家踢离了权力的中心。
就是窦家内部,也因刘颛的刻意施恩不均而争耗不断。
任用窦鄢为钦差,是秉笔太监严司向刘颛献的策,言道那王婺直出自琅琊望族,又有军功在身,难免桀骜,非得有一个身份尊贵、且在军中有威望的人才能镇得住他。
钦差资望不够,一来不足以服众,有抢功之嫌;二来镇不住场面,若使交接出差池,有损赫赫天威,更长边军气焰。
一席话说到刘颛的心坎上。
可是如严司所说,既有军中威望,又身份尊贵,能力出众且愿意为刘颛得罪方容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恰这时,窦家老太太就穿着命妇服进宫来向窦氏请安了。
与窦氏相争时,刘颛青睐方容,窦家的人是怎么看怎么讨厌。可如今他要转头对付方容了,可用可友的窦家人,在他眼里复变得面目可亲起来。
思及窦鄢年高,刘颛特意在圣旨中提到,让窦鄢带上侄子窦存勖一同前往,意在提携窦家年轻一辈。
那窦存勖是窦家少有的与刘颛亲近的子弟,为人忠肃耿直,办差勤勉,最初只是京中一个巡防小吏,后经上官举荐,一再迁升,汇编入禁军,年纪轻轻食五品禄,前途大为可期。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已经不是抓捕一个逆反之妻那么简单了,而是彻底成为一场夺权之争,成了天子制衡各方势力的一盘棋局。
京中哗然。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处在风口浪尖的方容两家依然一派平静。
据有心人观察,两家日常的米油肉菜采办依然如旧,并不见得旧相和国公爷短了胃口。甚至事发第二日,五郎方勉还携夫人出游,一道去赏了回秦淮夜景。
容翊向是平静惯了的。
因他平静,两家子弟也日渐地宠辱不惊。无论何时,都有一种莫名的底气——仿佛只要有容翊在,就没有过不去的沟坎。
容翊只是轻轻出了一下手。
容鲲的醉后狂言,京中的揣测四起,只是一根导火索,勾起了刘颛进一步打压方容的决心。
真正让这把火烧旺起来的,是深宫里的窦氏,还有那个看似对朝政毫不关心的江湖之王穆沧平。
容翊知道,穆沧平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瞿玉儿进京。只是穆沧平究竟会怎么做,他暂时还猜不到。
***
常千佛一行从豫州出发,前往建康,队伍越走越壮大。
先是常定垚黏了上来。痴迷药理研究的这位幺老太爷,看穆典可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宝贝,整日围着穆典可打转,问脉问起居,甩都甩不掉。
再后来,梅陇雪和苦菜花两小只追上来,说是被金雁尘撵了出来,以后要死心塌地地跟着穆典可,做她的小跟班。
路过滁州时,又遇着回京的莫仓仓,正好同行。
常怀瑾已给常季礼去过信了,因此怀仁堂中诸人也都知道了这一向发生在常千佛身上的事。
众人在茶寮歇脚,莫仓仓把常千佛拉去一边咬耳朵,“你晓不晓得,为你的事,几个当家的正紧锣密鼓地谋划,要等瘟疫过去,结伴去洛阳死谏呢。”
常千佛把眉一蹙,莫仓仓就知道他误会了,练声道:“错了错了,不是冲你,是逼劝老爷子呢。”
常千佛更错愕了。
几位当家与穆典可的龃龉显然没有激烈到非得上洛阳群谏的地步,可若说他们与穆典可之间有什么深厚情分,值得为她犯颜忤上,就更没这种可能了。。
他不在这段日子,是发生什么了吗?
“说到这事,你就要感谢二爷了。”莫仓仓一提这事就乐了:“二爷收了大姑母的信,当天就把自己灌得一身酒气,到处跟人说,你反正是疯了,看这情势,常家堡要么娶一个,要么少一个。祖孙俩都是犟牛,为了常家堡的香火着想,他不得不考虑去讨个媳妇了,看能不能生出个一儿半女——哈哈!”
莫仓仓实在没忍住,狂笑起来:“二爷都心灰意冷到要去生孩子了,哈哈哈哈——你说老头们是不是全都要吓死——二爷还贼得很,死活不肯把信拿出来。大家都猜呀,越猜越可怕,越猜越吓人,差点没以为你死了,哈哈——”
常千佛张张嘴,愣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常季礼这一招虽然赖,是真的管用。
见凌涪正狐疑地瞧着自个儿,莫仓仓凑近一点,压低声调道:“二爷让我给你捎句话,看在他这么卖力帮你的份上,从前的事看能不能一笔勾销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当即常千佛冷笑了一声。
莫仓仓甚是费解:“兄弟你这么笑,我心里很慌啊。不就是听老爷子的话,拿银子砸了你媳妇吗?这不都受住考验了吗,还记仇?”
“二叔跟你说的,要跟我勾销这件事?”常千佛问。
“没说呀。”莫仓仓反应多快:“合着你被坑的还不止这一桩?”
莫仓仓激动了,一拍常千佛的肩:“来来,说来听听,哥们上次见你苦大仇深脸,还是那一脚给你踹得差点不能人道——二爷得是干了多缺德的事呀?”
这一嗓子喝得高,荤素不禁地往外蹦,整个茶寮子的人都抬起头来。
凌涪颇是无奈地笑,冲良庆摇摇头。
“二爷”亲爹常定垚却是一点都不关心,依旧卖力地哄着穆典可开心,一把年纪的人了,都亲手给小辈斟上茶了。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祟,莫仓仓瞧着小嫂子那双烟遮雾绕的眸子,莫名地,就觉得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