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有雪。
金家沦为地狱。
红白交织的血雨与白绒幕里,断掉的肢躯和头颅飞成一片落不下的影。
祖父攥着他的肩,说:“……信檀郎如信己身,终身勿相负。”
就因为这句话,多少次,他的刀尖都已经迫到了徐攸南的眉心,最后又生生收住。
只有那一回,他把双目失明的穆典可从雪狼谷背回来,那次他是真的狠下了心,就算乔雨泽哭着喊着求他,就算要做个叛逆的不孝子孙,他也要活活地打死这个恶毒的老东西。
刺骨的冰粒子擦着他的脖颈跌下。然后……天就下雪了。
云央哭着追出来,拖着金雁尘的腿,不求免罚,只求能留在他身边继续伺候。
但显然她是求不到的。
金雁尘没有踹她,只是把腿从她怀里抽了出来。
他的两条腿,在流沙中逆跑,在雪桩上扎马,全是咬着牙狠练出来的梆硬肌肉,力量可以想见。
云央就穿着那身包蝉翼一样的美丽纱裙从垒了三重土的高台阶上滚了下去。
那个瞬间,他想起,曾经也有一个人,像这样死命地抱住他的腿,哭着求他别走。别人求他,是为了自己;只有她,每一次服软,都是怕他受伤害。
在这个艳阳泼喇的正六月天,没有风也没有雪,金雁尘眯眼看着台阶下那个不知道是亲还是仇的老人,只感觉到满心疲倦。
少年心性时那种可以燃烧一切的怒火,成年之后懂得克制以后的无奈和伤痛……好像都没有了,一夕心就老了。
“是真的吗?”他问道。
班德鲁不知道金雁尘在说什么,但徐攸南总是懂的。“还不清楚。”他说道:“铁护卫封锁得太严,探不到消息。”
金雁尘就明白了:“所以你千方百计地要让我相信这个不实的消息,是为了掩饰什么?”
“瞿玉儿被抓了。”
***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浅栗色,用一整块冰镇着,放在水精封口的沉香匣子里,依然生动。
瞿涯的手开始抖。
从一开始拿到盒子时如雕塑一般的凝固,到后来细微如丝地颤抖,再最后便如过筛一般,越抖越是厉害……他的双膝沉重地砸到地上,那从不屈服的头颅也如鸵鸟般埋进了自己的胸口。
檀木匣子应声而碎。是被生生捏碎的。
瞿涯慌乱地以膝拄地,往前扑抢,手背剐过地上的碎石,终是在那双洁净的眼珠子掉落尘土以前将它抢住。然后抖着一双手捧到胸前,又捧住自己的头,呜呜地哭了。
哪有什么铁打男儿,不过是未到伤心处。
耀辛红着眼冲到穆子建面前,对着他的髋骨便是一顿狂踢。等穆月庭反应过来,扑过去护住穆子建时,他刚换上的一身洁净袍子又叫血给浸透了。
穆月庭疼得头眼都是昏,只死死地将穆子建抱紧,凄厉地叫:“小四儿——小四儿——”
穆典可眼里蓄着泪,手指甲掐进掌心里。
她站得太远了,没看清楚,第一个念头是冲过去把盒子夺下辨真假,可是瞿涯跪下了,她就知道那是真的了。
瞿涯总不会认错。
穆月庭想不到有谁可以求救,她只能拼尽全力地喊:“小四儿——”
殊不知她越是喊,耀辛就越是愤怒。
穆典可这些年在金雁尘那里遭受的冷遇,在徐攸南那里受到的暗算和迫害,全都是因为这混账的一家子。到了这时候,她居然还想着让穆典可保全他们。
“既然穆沧平不管你们的死活,老子先结果了你们。”耀辛怒而拔剑,胳膊遭常千佛从后掣住。
““现在不是泄愤的时候。”
常千佛一脸冷肃,转头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嗓音大声吼了出来:“赶紧离开!穆沧平来了。”
在是否与信使接头这件事上,穆典可的态度始终强硬——不能露面!这不是徐攸南的作风!
可是她再强硬,也拗不过一个老父亲拳拳爱女之心。
信鹰第二遍飞回来时,就没有人能拦得住瞿涯了。
终究还是抱了侥幸。
可是在看到瞿玉儿的眼睛后,常千佛已经不敢这样想了。
徐攸南要保全金雁尘,给他下药,封锁瞿玉儿被擒的消息。他要面对的第一道阻力就是连任两宫首席长老的瞿涯。
瞿涯最终顾大局,没跟徐攸南拼个鱼死网破,已是极难得的结果。
这种情形下,徐攸南就算真的收到了瞿玉儿的眼睛,也不可能巴巴地给瞿涯送来,使之在悲愤之下做出不可预的举动,搅乱好不容易得来的平稳局面。
只有一个解释——这是穆沧平的手笔!
信鹰有问题!送信的锦衣行也有问题!
千羽一剑撩去,那仓皇欲逃的锦衣信使腿筋断裂,惨号着栽倒地上。耀甲上前一剑,便将人刺了个对穿。
娄钟迅速解缰跳上马车,猛抽马鞭,朝着穆典可冲了过去。
耀辛则是一手一个,提起穆子建和穆月庭两人就朝就近的马车奔去。
梅陇雪力大,直接将苦菜花投掷进娄钟架着迎面冲过来的那辆车里。
耀甲耀丙一左一右架起了瞿涯,千羽翻身上马。
所有人都在常千佛发声后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但还是慢了。
这是一段极开阔的河岸。
为防万一有人假借信鹰传令,提前设伏,穆典可特意选了一处视野极佳的高地。极目望去,方圆数里唯一的遮挡便是河对岸一株又细又矮的瘦梨树。
盛夏时节,本该是挂实的时候,那树却无叶无花,就连仅有的疏疏几根枝干,也因鸟雀落脚,“喀”地脆断了一根,有气无力地挂在风中摇荡。
可现在,那棵枯死梨树上却站了一个人。
三五之夜,圆月悬天。
那人就站在月亮里面,一手握剑,一手负于身后,宽袍大袖随风振起,飘然欲飞。
虽然看不清脸,但穆典可已在心中将那人认出——那是穆沧平!
他定然是借着刚才众人惊怒交加,心神不定的那一瞬潜至。以至于在场这么多人,竟无一人察知他的到来。
穆典可死死地盯住那个月亮里的影子,似乎要把他认死了,记牢了。然后身子一轻,被常千佛抱起朝着马车厢狂走。
良庆的刀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