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沧平在门前石阶上打坐。
天色愈暮,西斜落日已被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蚀去一角,将沉之时光益盛,将远近高低的层云渲染得一片红盎,由橙至赤,如同一锅倒悬天边,悬而不落的血汤。
那血色泼在穆沧平身上,在他清远的眉目上晕染开来,显出一股与寡淡气质截然不符的凛然锋利味道。
韩荦钧跟随穆沧平的时间不短了,但从未见过他练剑。
到了穆沧平这个层次,勤学苦练这些习武人必需的功课对他来说都是不必要的了。因为无论是对于招式的精微把握,还是对速度和力量的控制,他都已然到达了一个至高点,不可能再有任何突破。
唯有剑意与剑境,机缘玄妙,须向领悟中得。
韩荦钧静默侯立一侧,多年行伍,练就了他足够的定气。尽管雷隐的脸色告诉了他事情十分不妙,但他也没有打算在穆沧平前面开口。
差不多过去了半炷香的功夫,穆沧平这才徐徐睁开了眼。
“来了?”
穆沧平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人,但对身为左膀右臂的谭周和韩荦钧却格外有耐心。
谭周死了,韩荦钧的地位便益发突显出来了。
“屋里面有封信,去看看。”
“是。”
韩荦钧是个踏实做事的人,因其卓越的办事能力而无可取代。他不会像谭周那样谨小慎微,处处去揣摩迎合穆沧平的心思。往来密信不是他该看的,但穆沧平既说了,他也没有必要为了避嫌故作推辞。
信是歆白歌写来的,告知穆子建兄妹一天前在汝阴遭擒之事。
他总算知道雷隐的脸色为什么会那么差了。
穆门放出瞿玉儿被擒的消息不过短短数日,金雁尘从收到消息,派人去打探穆子建兄妹的下落,再派人赶去汝阴,抢在穆子建和穆月庭返程洛阳之前将其双双擒获,时间上来不及。
最大的可能就是消息提前走露了。而瞿玉儿,是他亲自押送来豫州的,中间未曾假他人之手。
穆沧平应当是怀疑他了,却不开口,等着他自圆说法。
韩荦钧脑中飞速地盘点着,从漠北到豫州这一路,并没有哪个环节出了疏漏。若说唯一有可能生变的地方,就是他架不住瞿玉儿的请求,带她绕路进了一趟长安。
可是瞿玉儿又是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的?
“我带瞿玉儿去过长安。”到此时,已经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了。他不说,穆沧平也会查出来。
“噢——”穆沧平不动声色地起身。他少年即老成,这些年也是愈发定得住,很难从他的辞色中看出喜怒来,“去长安……做什么?”
“她想去金雁尘的家乡看一看。”
穆沧平正要进屋,闻言身形顿住,转头看着韩荦钧,将他的话又重复一遍,“去金雁尘的家乡看一看?”
“是。”
一丝稀薄浅淡的笑意自穆沧平的嘴角渐浮起,如春水浮薄冰,牵着韩荦钧的心随之起起沉沉,涌起巨大的不安。
他并不担心自己。
因为一己疏忽,累得家主一双儿女双双被擒,再重的责罚他都认了。但是瞿玉儿……自己一时心软,本以为是成全了她最后一个心愿,现在看来,却是害了她。
穆沧平果然转了方向,向瞿玉儿所在的院子踱去。
他站在庭树下静静观望。
那个倚窗浅唱女子,有着一把天然的好嗓子,略略带点沙哑。高鼻梁,深眼窝,是个美人。
光凭美是不够的,能让韩荦钧这样一个磨硬了刚肠的军旅汉子生出怜悯,一定还得有点其它的特别之处。
他只看了一小刻就明白了。
那女孩子也才二十来岁的模样,却有着年长者才有的澹然眉目和慈悲神情,仿佛与生俱来有一种强大的悲悯的力量,能够包容这世间一切的痛苦和不美好。
发自内心,不矫不饰,不伪。
瞿玉儿一曲唱毕,望着窗外静坐了一会,大约是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来,正好接上穆沧平那双渊深无涯的眸子。
那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子该有的眼神——不慌不悲,像个从容赴死的战士。
穆沧平视线滑下,落在瞿玉儿手中的布老虎上。
***
旷野一飞骑。
耀甲和耀丙耀辛握紧手中剑柄,人未动,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却都已紧绷,进入紧张的备战状态。
千羽则是直接站了起来。
生擒穆子建最后关头,他脚踩长河而渡,被森寒的剑气重创了双腿双脚,虽无性命之碍,行动毕竟迟缓了许多。
梅陇雪是天子宫一众杀手里最晚一个察觉到异常的。彼时快马已疾驰至两里地内。在千羽等人听来,那马蹄声已如重槌擂响鼓,十分地沉重了。
一人一马如电突至。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那匹看似势不可挡的野马在飚至车队三丈开外的位置忽然四蹄一跪,扑通栽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动一下。
千羽反应十分迅捷,掌根一推,将已寒芒毕露的宝剑推还入鞘,对着来人恭敬拜下。
“见过瞿长老。”
瞿涯在那匹体力榨尽的野马倒地之前已然弃马跃起,稳稳落在千羽身前,就势前行一步,托住千羽的手臂,“人呢?”
短暂一触,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手掌上的力量不对,垂目往千羽腿上看去,再从千羽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早几年前,江湖中便有人私下议论穆门后继无人,阖族辉煌止于穆沧平这一代。这话并没有什么依据。
穆子建毕竟年轻,之所以光芒不显,无非因为他有一个太过耀眼的父亲。
他自身的实力也绝对谈不上弱,名剑前五,放在任何门派,都是难得一遇的强中之强。再有歆卬一力栽培的大侄女歆白歌和“梦琵琶”穆岚在场,想要生擒穆子建绝非易事。
“有劳了。”瞿涯沉声说道。
“属下分内之事,长老何需言谢。”千羽颇有些受宠若惊,瞿涯是他一直敬重的武学宗师,多年来身居明宫和长乐宫首席长老之位,只有他们这些长乐宫老人才知道这一声道谢的分量有多重,“长老请随我来。”
浓夜被骤然亮起的火把破开。
穆月庭本能地向后瑟缩了一下,没忘了抱住身旁的穆子建。
穆子建浑身滚烫如火炭,已然昏死过去了。
他身上有多处剑创,最重的一剑刺进了髋骨里,如若得不到及时救治,恐怕他这一生都不能正常行走了。
穆月庭浑身战栗着,涂抹着厚重粉面的脸颊被眼泪冲出道道沟壑,露出原本的肌肤。
这大概是她一生最丑的样子了,但是她无暇顾及,迎着刺目火光死死盯向那个向她迎面走来的老者。
那是一张生面孔,并不高大,却给人以伟岸无涯的感觉,像高山,如磐石,能守护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她在极度恐惧之下发出了尖利的叫声,“我求求你,我帮你救瞿玉儿!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求你帮我大哥请个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