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案堆成山,五人合力抄誊到太阳落山,也才完成了八成不到。
心杨揉着发酸的胳膊,道:“平时看公子爷翻这些卷册,只觉得公子爷辛苦,万没想到是这么辛苦。我才抄写不到两本,这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穆典可面前堆放着整理出来的新脉案,一本本摊开,上面还摆了本小册子,一边翻看脉案,一边往小册子上书写着什么。
赵平好奇,跑过来一看,见穆典可将每本脉案上收录的病人年龄区段,所在疫区,以及收录在哪一页,全都记录下来。
这样常千佛想要看谁的脉案,翻一翻小册子,查找起来就快多了。
赵平笑道:“年小姐可真是细心,替公子想得这么周到。”
就听见门口有人朗声笑道:“是谁这么有心,时时想着我呢。”
赵平抬起头,见常千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眉宇稍显疲惫,然而心情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忙抄了一本脉案,献宝似的递过去:“公子您看,这是年小姐教我们整理出来的。”
常千佛何样聪明人物,只稍稍瞟了一眼就明白了,惊喜望向穆典可,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眸中灼灼毫不掩饰。
穆典可正为他那句“时时想着我”难为情呢,又见他这幅模样,不由得又羞又窘,暗怪他不知收敛,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装作继续写字,
常千佛放下脉案,走过去,看着她写。手撑住桌缘,弯下腰,鼻息就在耳畔。
穆典可叫他浑身热气烘得局促不安,两颊红红,心想这人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人都在旁边看着呢。
安缇如最是知情识趣,放下笔,甩了甩酸胀的胳膊,笑道:“这写字可比练剑累多了,横竖今天是抄不完了,留着明天吧。辛苦蒋小姐了,辛苦心杨了。”
常千佛这才抬起视线,看着蒋依依笑道:“依依也在啊。”
蒋依依腼腆地笑:“我来给常大哥送果饮,”
转身去取食盒,道:“我做了苹果酿和青葡萄冻,用冰块镇着,这会应该还是新鲜的。”
常千佛不便当面拒绝,示意安缇如上前接了食盒,笑道:“有劳依依了。不过堂中事务繁多,你每日也辛苦,以后就不要专门给我送吃的了。我想吃什么了,吩咐厨房一声也容易。”
蒋依依本想说不辛苦,可看着常千佛温和里透着坚定的眼神,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是个聪明细心的姑娘,两回来常千佛处,两回都碰到了穆典可。此时见常千佛手拄着书桌,尽管抬头与她说话,注意却一直在穆典可身上,身子倾覆,胸膛都快挨到穆典可的肩上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低下头,眼圈儿刺疼,几乎流下泪来,小声说道:“那常大哥,我先走了。”
常千佛笑着点头:“好,早点回去休息,今儿辛苦你了。”
说罢又低头看穆典可写字,嘴角噙笑,眼神温柔。
蒋依依再怕自己多看一眼,会忍不住哭起来。逃也似地出门,下台阶的时候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泪珠儿终于掉下来。
跑出许远,那眼泪才止住。
路上大堆的人来往,奇的是,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乱糟糟的,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也没有心情理会,躲到路边花丛后面,拿帕子抹了抹眼睛,继续往前走。
不断地有人越过她去。
一高一矮两两人并肩从身后来,步伐甚快,一眨眼功夫就把蒋依依甩到了后面。都走远了,那左边的人忽然间一回头,看见双眼肿如核桃蒋依依,眉一挑,又大步折了回来。
杨业回头叫:“李哲,你干嘛去?走了。”
李哲背对着杨业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先去,我马上来。”
走到蒋依依跟前,也不说话,拧着眉头瞧她,瞧得蒋依依不自在地往后缩。
“谁欺负你了?”
他终于确定,蒋依依这起子抹眼泪八成跟西药库没啥关系。这委委屈屈的小模样,怕不是遭人欺负了。
他嗓门一大,蒋依依就有些害怕,生怕说出来李哲回去议事厅跟常千佛闹,连连摇手道:“没…没有。”
“没有你哭什么?”
李哲眉更重了。他自从有一次跟蒋凡干架,把蒋凡的头打破以后,蒋依依看他就跟老鼠看到猫似的,瑟瑟缩缩的小模样,话都不敢大声说。
她怕个什么,自己又不打女人。
蒋依依低着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一对湿漉漉的睫毛闪啊闪,就是不说话。
李哲把身体的重量支在左脚上,又换到右脚,都换了好几个姿势站了,蒋依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李哲终是没耐心了,道:“赶紧回家去吧,别在外面跑,外面乱得很。”
转身就走。
蒋依依被李哲这一出闹得也忘了伤情了,看着路边人来人往地跑动,叫了声:“李五哥。”
李哲回头,挑眉。
蒋依依生怕他发难,小声道:“李五哥,堂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哦,”李哲道:“西药库的陈管事和朱管事自缢了。有点麻烦,你别进去掺和。”
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留蒋依依木立当场。
李哲赶到的时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
杨平是最先接到消息的,亲自去朱陈两家报丧,安抚两家人的情绪。又派人去采办棺材,丧服,白幡等物,准备敛葬事宜。
赶在瘟疫大盛的时候办丧事,人财物一时难以到位,后事的安排,乃至各项礼仪流程实施起来都困难重重。天气转热,人也不能久停,因王连臣的夫人还病着,便由杨平和李近山的两位夫人一起协助由蒋夫人官诗贝,三位当家夫人出面将身后事操办起来。
此时杨平,王连臣几个正在常千佛面前回话。
西药库的仓房前白幡已经竖起来了,满院子都是人,你哭一声我哭一声,一个人哭起来带动一群人哭,呜呜号号,叫人听了心里凄慌。
常千佛脸色不太好,端立着听王连臣说话,右手背在身后,握着两个指厚的大信封,还有几张纸没来得及塞进去,被向晚东南风吹得上下翻卷个不停。
李哲朝常千佛走去,正好常千佛也抬起头看过来,也不说话,将手中信纸递了过来。
那两封信准确说来,是两封遗书。
朱陈二人被关押在偏房里的这三四个时辰,也不知从拿弄来的笔墨,竟是一人书写了一封多达三十多页的长长书信,从回忆昔年美好光景到痛诉如今悔不当初,自言愧对主家栽培与恩遇,无颜苟活于世,只求常千佛善待其家人。
遗书上泪迹斑斑,情真意切,字里行间可见其当时的痛悔与绝望。
李哲叹了一声,将信纸折好,重塞回信封递给常千佛,拍了拍常千佛的肩膀:“别想了。这会子知道后悔了,当初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