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穆沧平所言,常家堡众多医堂药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穆典可如今身份不同,一举一动干系到千万人身家,再不得如从前随心所欲。
入宫一事,她没有交给莫以禅父子去办,而是动用了从穆沧平那里借来的人手。
是歆白歌去联络的。
“不用担心我会害你。”歆白歌说道,“天师道凋敝,我叔叔自刎,根在洒金街那场刺杀。技计不如人,身死名灭原属寻常,与任何人无尤。我只是没想通,你为什么要杀歆红语?”
黎家兄妹相处,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听上去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冷漠和疏远。
而从歆白歌口中说出歆红语的名字,立马就教人知道,她并不喜欢自己这个死去多年的妹妹。
“她做了很多事,逼我回到穆家。”穆典可说道,“因为她坚信,只有拿捏住我,我二哥才会就范,才会回到洛阳。”
歆白歌就明白了。
她与歆红语虽是亲姐妹,并不一处长大。
被父母娇养着的妹妹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任性,骄纵,好耍小心眼……她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唯有一样让她反感:歆红语对一切看上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否则宁愿毁掉。
果然歆红语最后死于这一缺陷。
她其实能够理解穆典可。穆子衿性情刚毅,待人接物却仁弱,宁可自苦也不愿伤人。看清了这一点的穆典可势必要替他剪除身边的祸患:最初是歆红语,后来是穆岚。
廖十七之所以能为穆典可所容,在穆子衿身边一留数年,成为最后的赢家,乃是她心思足够纯净,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你们兄妹感情真好。”歆白歌由衷说道,笑笑,又道:“有一年穆岚忌日前,你大哥喝了点酒,将醉未醉时同我说,他真的很羡慕穆子衿。我以为是因为穆岚的缘故,现在看来,也许不全然是。”
穆典可也笑了笑。
她待穆子衿好,是因为穆子衿值得;穆子衿也馈之以好。
她和三哥穆子焱也同样要好。
只是这些话,不必说给身为长嫂的歆白歌听。
***
歆白歌辰时出门,日暮方归,带回来宫里的消息。
今日一早,刘颛下诏褫夺了方卿言的贵妃封号,降为嫔,发往冷宫。
原因是窦氏去世当晚,方卿言酒后带一名宫人夜闯雍和宫,屏退左右后与窦氏单独待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这当中,两人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但据守夜的宫女和宦官们交待,隔门隐隐听到争吵声。
后来方卿言离去,近侍的宫女入内,看见窦氏捂着胸口倒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模样。
地上还有泼洒了的汤药和碎碗瓷片。
方卿言是午夜闯宫,窦氏子时才薨,临死前神思清明,还召见了刘颛和几位大臣,整整一刻,并未提到方卿言忤逆之事。
然而有道是墙倒众人推,有心人挖出了方卿言悖逆之举,试图将窦氏的死与她扯上些关联。
前朝与后宫联手,请求处死方卿言的折子雪花般往刘颛御案上飞。
如此迅猛的呼声下,刘颛足拖延了一天一夜才做处置,可见对这位昔日宠冠六宫的爱妃仍念着旧情。
方卿言倒下了,方之霖却出了牢狱。
原来是窦氏临终前留下懿旨,细数方容多年来于国之功,请皇帝网开一面,宽赦两家欺罔之罪,亦借此彰显对前朝遗民的包容和接纳之心。
说来讽刺,当年文帝病逝,窦氏属意自己的儿子康王。是方容两家坚决拥护刘颛这个当时羽翼未丰的太子,一力扶持他上位。之后又辅佐他苦力经营,一步一步摆脱窦氏的掌控,夺回朝政大权。
却不想,最后要灭方容的人是刘颛,力保两家的却是在方容手下吃尽了苦头的窦氏。
窦氏成为太后之前,洛阳窦家势力并不显赫。
她从一个小小的嫔妾,一路扶摇而上被封为皇后,至太后,至太皇太后,一路腥风血雨,手下有太多无辜者的亡魂,算不得一个好人,却毫无疑问是一个有着大格局的清醒之人。
她保方容,不是保哪一人,或者哪一族的平安,而是保边境稳定,民心所向。
可惜刘颛看不明白。
他一心想抓权,满朝文武一心想把方容拉下马。竟忽略家门外,敌国的铁骑已整装待发,正在等待着他们自毁长城。
***
穆典可是在进京第三天入的宫。几经交接,最后由一名年老的嬷嬷带领去冷宫见方卿言。
六月天炎,宫城夹道里却泛着阴阴的冷。
像是这深宫里从未消散的冤戾之气一点一点洇进了砖缝里,经年沉淀,成为高墙琉瓦的一部分,无时无刻不向路过的人诉说着那些掩埋在陈旧岁月里的往事——被掩埋的如花生命、似锦年华;被扼杀的鲜活与热情。
冷宫在皇宫尽头,方卿言住在冷宫的尽头。
自长长的甬道走来,所见女子莫不貌美,只是眼中没了光彩:有的疯疯癫癫,有的麻木混沌,有的哀戚垂泪……方卿言不一样,她坐在破旧的方桌前,用洗净的瓦片挑了捣烂的凤仙花汁涂染指甲。
太皇太后新丧,阖宫缟素。冷宫亦不例外。
她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粗麻衣裳,鸦发高绾,用一支白玉簪定住,垂头专注地染着指甲,神目淡然,天然高贵。
仿佛这破檐烂瓦,野草丛生的荒凉小院并不是冷宫,而是堆金镶玉的凤藻宫。住在哪里,有没有贵妃头衔的加持,都不妨碍她风华无双,冠绝六宫。
“娘娘,国丧期间,不得饰鲜艳。”老嬷嬷出声提醒。
方卿言抬头,始知有人来。却不理,翘着手指继续,恣骄已极。
老嬷嬷将穆典可送到,任务已达成,悄然退走。
穆典可走过去,将容翊的手笺放在桌面上。
方卿言一行染甲,抬眼漫不经心地瞟来,忽地手一错,一滴紫红色花汁飞出,滴溅在墨迹上。
她的目光定在字笺上,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攫住穆典可的脸。
“你就是穆四?”她神情好似疑惑,盯住眼前平平无奇的脸孔,看了又看,摇头,“他们都说你像……”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你易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