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站在沈元希身旁的邵珩只觉眼前一花,而后一股无形之力向他推来。以邵珩如今修为,仍控制不住地接连倒退数步,直到他远离沈元希一丈之外,方才止住。
邵珩又惊又忧,只见沈元希捂着眉心,身旁却多了两口如鱼戏水般环绕着他的飞剑。
“思渊?”清宁真人神情惊讶地看向清静真人,自清静真人袖中飞出的正是由他保管的思渊仙剑。
“池……鱼……”太安真人死死盯着环绕沈元希的另一柄剑,神情茫然。
邵珩听到这两口飞剑的名字,浑身一颤。
思渊剑与天净如意同为历代掌门所有,乃历代掌门所执之剑。邵珩曾数次见过清静真人代师尊捧剑跟随太微掌门身后,也曾见过太皓真人以思渊仙剑开启灵玑洞天。
池鱼剑,则常年供奉于集英殿前。
思渊、池鱼,皆是祖师存微真人羽化飞升之前的随身仙剑。
邵珩不可抑制地转头看向殿中祖师画像,又转头看向孤零零站在那里,被两口飞剑亲昵环绕着的沈元希。
待意识到这样情形代表着什么含义后,邵珩心中一开始惊讶,但下一刻又不觉意外。
“师兄……竟是祖师转世之身?”邵珩还来不及替师兄欢喜,就察觉到集英殿内气氛的异样。
他放眼看去,除了太律真人似早有预料、太安真人脸色苍白之外,太松、太岳、太尘、太仪四位首座的神情既惊且骇,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反倒是清宁真人,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最为正常。
“不可能!”竟是脾气温和的太松真人先发出一声爆喝。
只见太松真人朝沈元希方向快走几步,却被思渊、池鱼两口仙剑气息阻拦停下,手指颤抖地指向沈元希道:“不可能!祖师是修行圆满,飞升他界与天地同寿……此事有确凿记载……有别派前辈亲见!怎么可能会有转世?”
存微山为何一直声名享誉,除了祖师爷当年辟群魔的赫赫威名,和历代门人励精图治之外,还有一个令玄门十道敬重的原因便是存微真人是近千年传说中唯一一位渡劫大乘、羽化飞升之人。
可若沈元希是存微真人转世,岂不是说存微祖师原身已陨,或是……五千年前所谓的羽化飞升,不过是一个骗局。
邵珩心头恍然,却又是一凛。
难怪几位首座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不,或许是祖师分离的神念……”太仪真人目中一亮,连忙说道。
“思渊、池鱼……是祖师的元神飞剑,若不是祖师神魂本源……不会有这般灵性自发。”太尘真人声音低沉地说道。
“元希……确是祖师转世。”太律真人自然知道师弟们失态的缘由,他最初知道时,也与太松他们差不多。
他没想到太皓突然公布此事,但既已公布,太律真人也立时有所决断:“这便是我力劝掌门师兄直接传位元希的缘由……太安,你若仍有不服,合该找我,与掌门师兄无关。”
太安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若眼前的一切均是事实,他还有什么不服的呢?
一时间,太尘真人几位首座也陷入了沉默。
“师兄!”
“元希!”
邵珩与清静真人同时着急喊道。
在其余人都被沈元希是祖师转世这个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之时,也只剩邵珩和清静真人一直观察注意着仿佛同样呆住了的沈元希。
邵珩看见沈元希突然额上
汗水潺潺而下,神情痛楚乃至于整张俊脸狰狞不堪,不知其发生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朝沈元希靠去。
然而,在沈元希身旁游走的思渊、池鱼光华绽放,仿佛护主一般将他挡在一丈之外。
邵珩脸色一沉,指尖昆仑剑气就要释放而出,想用神剑之威暂时压制思渊、池鱼双剑。然而昆仑神剑却突然不受他控制,兀自于他识海之中岿然不动,如同最初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就这一个瞬时,沈元希不堪痛楚跌坐在地。
众人眼见他头顶如华盖一般的祥云剧烈翻涌滚动,毫无规律的急促聚合又急速散开,好似有一柄利刃搅合其中,要将它们撕碎一般。
在场之人顿时为之色变。
“不好!只怕是他前世记忆冲击灵识!清静,快召回思渊!”原本神情恍惚的太安真人脱口而道。
太律真人也立即出手想要控制池鱼仙剑。
可清静真人面露苦笑,他从刚才就试图控制思渊剑,但思渊剑毫无回应,只悠哉悠哉地盘旋在沈元希身旁。
太皓真人眼见这般变故,心中亦忙不迭后悔,同样出手想平复沈元希头顶剧烈翻滚的虚幻祥云。
但同时他老人家也感到奇怪。
太皓真人岂会不知晓陌生记忆骤然冲击灵识的风险?他出手时特意有所控制,只是让沈元希元神气息散出为思渊、池鱼所识而已,本不该如此。
在场所有人都未想到,当年灵玑洞天之内,沈元希另有际遇,本已察觉到自己多了一些不属于“沈元希”的记忆。若没有今日太皓真人一指,说不得随岁月流逝,他自己亦能缓缓知晓。
偏偏沈元希虽然略感困惑,可对谁都没有透露。结果今日轻轻一引,顿时如引发了雪崩一样。
那些陌生的画面与记忆同时涌出,更带着原主一切喜怒哀乐种种复杂情绪,冲击着沈元希的心神,甚至像是在一点点蚕食着他。
他脑中头疼欲裂,却清醒万分,无数人或哭或笑或喜或悲的面容浮现于眼前,胸中情绪如骇浪起伏不定。
那些陌生的、属于别人的情绪充斥着沈元希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弃不了却也捉不住……
沈元希如同在无边无际汪洋上无助起伏的一叶残舟,被高高抛起又不断重重落下。
属于存微真人的记忆一点一点的侵蚀着的他,他甚至能感觉得到身旁思渊、池鱼两口仙剑传来欢快的情绪,加速着这些记忆吞没着他,吞噬着“沈元希”这个人。
衍阳仙剑于他丹田之中灼灼发热,却无可奈何。
更糟糕的是,沈元希右手掌心突然阵阵发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突然汹涌喷薄。
一种极度冰冷、无情的情绪于胸中向四肢百骸溢出。
若说上一秒沈元希觉得身处滔天海浪中沉浮,这一刻便如坠冰窟。
就在这时,清静真人温和沉静的声音响在沈元希耳边:“不过是些前世虚幻,元希,你便是你,无论前世为何人,均是我清静的弟子。世事变迁,星移斗转,过去种种,皆是虚妄,莫被幻影所扰,遗失本心。”
清静真人的话仿佛抛出了一块浮木,扔下一个重重的锚,令沈元希神识骤然定住。
他是沈元希,不是别人。
存微祖师也好,天皇老子也罢,他只是沈元希。
而这个时候,邵珩终于重新撬动昆仑神剑的力量。神剑气息露出,思渊、池鱼剑微微一滞,时刻未曾放松的太律和太皓终于分别压住了思渊剑和池
鱼剑,将之从沈元希周围抽离。
而没有祖师配剑的气息干扰,沈元希迅速一点一点地收拢了心神。
他头顶如华盖一般的祥云肉眼可见的平静了下来,而后最终倏忽一卷倒飞回沈元希眉心之中,消失不见。
邵珩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沈元希,连声道:“师兄、师兄?”
沈元希睁开眼,瞳孔仍有些涣散,直到邵珩第三声唤他,才逐渐清醒回来。
集英殿上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虽然祖师爷竟然没有飞升而是转世的结果,令他们大受打击。但要是沈元希方才受不住冲击灵识被毁成了痴人,他们才真该撞墙去死了。
“师兄,你怎么样?”邵珩又问了一遍。
沈元希看清邵珩后,面上又是一个恍惚,迅速闭了闭眼。再睁眼后,他目光已恢复了清明,回答:“无事。”
而后,沈元希大步走向清静真人,撩袍跪下,认认真真地对着清静真人叩了三个头。
沈元希叩拜清静真人时,清宁真人侧身避开,其余首座纷纷眼神复杂,但无人出言阻止。
清静真人不闪不避,含笑受了。
以今夜情形,清静真人应当早就知晓沈元希是存微真人转世之事。
太律真人微微点头,就算是他,察觉到沈元希是祖师转世之后,不也坚决反对旁人继任掌门?而清静却一直能做到只以寻常师徒对待沈元希,足以证明太微真人当初让清静来教导沈元希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
想到这里,太律真人猛然想到:太安的不甘,多数撇不开自己。
想起仍横尸在存真殿上的陆济,太律真人一时间脊背仿佛承受不住般弯了下去,竟如太皓真人一般佝偻起来。
沈元希三叩首之后,眼眶微红,低声对清静真人道:“多谢师尊。”
简简单单四个字,其中饱含的万千意义,也唯有沈元希自己知晓了。
“好孩子,起来吧。”清静真人淡淡一笑,伸手于沈元希头顶轻轻一拂,如同他当年听从师命,第一次见到沈元希一样。
一夜闹剧。
不管众人心中有何想法,太松真人等几位首座已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太律真人本就年迈,加上心中伤痛陆济之死,亦难得觉得神思疲倦。
但事情还未结束。
“太安……”太律真人声音失了些许威严,多了些人情。
“不必再说。”太安脸色虽然灰败,但神色之间不再狰狞:“清方诱骗清怀时,他也曾反过去查探那些隐秘之人。但当时所获不多,只知与魔门有所牵连。后来傅安宁入宗,几番交锋,我可以肯定……他背后之人就是万宝阁阁主莫不言。”
邵珩听到这里,心道:“如此,倒是省了我费口舌。”
“不过……”太安最后突然话锋一转,“另有两件事,我仍不明。第一,傅安宁曾无意间透露其主上对萧卓有大怨,早年我曾见过莫不言,其人言辞间却对萧卓颇为欣赏,此为怪异之一。第二……”
太安转头看向邵珩与太皓真人道:“第二,我杀清言当夜,清言的言行略有异样。他既已有所察觉,也做了准备。可真正动手之时,突然毫无反抗。当时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亚伯被制所惊乱了心神,但后来仔细回想,却觉当日另有突发变故。”
“什么变故?”邵珩追问。
“……老夫不知。”太安摇了摇头,声音中透着极度的不确定:“像是他……自知必死无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