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太一纪七万六千三百六十六年,南面的雨淅淅沥沥地持续了整整一个春天,终于在梅子成熟之时,化作滂沱大雨。
无孔不入的雨水,国家之间的纷争,令神州南面的普通百姓苦不堪言。
曾经秀美的江南水乡,早已在战争、天灾、人祸中十室九空,幸存的百姓也多聚集最后一丝力气,举家逃往中原北方。然而,北方这几年的虫灾和大旱,也在逐渐蚕食着几个大国的国力。
等待南面灾民的,仿佛只有绝望。
“XX的,这贼老天当真是没完没了!”一个黑脸汉子一手牵着马,一手狠狠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朝天空吐了口唾沫。
“万老三,你就闭嘴吧!”他的同伴之一有气无力地啐了他一口:“如今这世道,你骂老天爷有什么用?说不定你这一骂,老天一恼,那些百姓岂不是更加难熬?”
那黑脸汉子狠狠道:“呸!我倒不知道你这胡猴子什么时候有这等善心。”
其余因冒雨赶路而疲倦的同伴听到万老三和胡猴子的对话,只抽搐般的牵动了下嘴角。
倾泄而下的大雨中,雨水狠狠砸在漆黑的车篷和高大的骏马上。
万老三这一行人是一支南来北往的商队,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替隶属万宝阁某个分支商铺搜集货资的队伍。
这一行人中,有修士也有普通人。
无论是旱是涝,对修士和妖兽的影响总是小了很多。但世道不安,商机增加的同时,路上的风险也远远增加。
横行的妖兽,还有趁火打劫的强盗,甚至活不下去的流民。
前两者大不了打个你死我活,后者却实在令万老三这些走南闯北的汉子也忍不住骂起了天。
仙凡之别,有如天堑。
万宝阁再财大气粗,也照顾不了全天下的难民。
玄门大派派出弟子赈灾救人,也无法救济整个神州。
衣不蔽体的流民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但以往杀人不眨眼的这些护卫,面对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终究没能下手。
可是,他们离开时那些流民绝望的目光,却深深印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气氛愈发沉凝,商队负责人是个姓陈的中年人,精明的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无奈。他走到最前方骑着一匹漆黑的骏马的人身旁,低声道:“尤爷,也赶了一日路,不如到前面的镇子上休息一下。”
“尤爷”胯下的马打了个响鼻,显得与其他垂头丧气的马儿十分与众不同。
万老三等人也听到了陈管事的话,纷纷看向尤爷,目光中有着敬畏和羡慕的神色。
大雨滂沱,所有人穿着蓑衣依旧湿透了,就算万老三这些在普通人中也算高手,但也不敢一直以内力阻挡雨水,以备有妖兽突袭。
但那个尤爷,只戴了一顶斗笠,全身上下却片水不沾,显然是他们当中修为最高的。
“好。”尤爷低低答道。
前方的小镇,名“落凤镇”,距离云梦大泽约七百里。“采药人”离开云梦大泽后,先去附近的“顺泽城”补给或就地贩卖,但物以稀为贵,云梦大泽的东西自然在北面价格更高。
落凤镇,就是返回北面必经的第二站。
云梦大泽之中,危机四伏,传说中的魔门五宗就在云梦大泽的南面。
但是这等毒障沼泽之地中,却藏有许多奇异妖兽和珍惜灵材,驱使无数修士锲而不舍地在其中寻找。
这些长年在云梦大泽附近寻找灵材、猎取妖兽的修士,被称为“采药人”。
万宝阁这行商队,其实也是一群“采药人”。
经历了连绵不绝的大雨,落凤镇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原住民早已离开,剩下的只有零星修士,和来往赶路之人。
尤爷看着四周紧闭的商铺,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陈管事也没想到,落凤镇竟不知不觉也到了这个地步,忍不住深深叹息。
“尤爷、陈管事!”胡猴子快步走来,“整条街上,只有金家父女的茶肆还开着。”
尤爷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众人便往那金家父女的茶肆而去。
金老汉早年也是个藏精期九层的炼体修士,因当“采药人”的时候伤了腿脚,便返回落凤镇生儿育女,开了这一间茶肆,给来往之人提供补给、歇歇脚,生意倒也还算不错。
今天,金家茶肆里空着大半的位置,金老汉正坐在那烧着水的锅炉旁,盯着帘子外的大雨,拍着自己伤腿叹息。
梅雨时节,本身赶路的人就少。
加上如此大雨,镇上越来越少的人,金老汉也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待下去。毕竟他的腿在这种风雨天气里,实在有些难熬。
尤爷一行人到来时,金老汉的茶肆里才多了几分人气。
他女儿小凤担心父亲腿脚不便,自告奋勇地忙前忙后,给尤爷他们所有人递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小凤妹妹,愈发水灵了啊!缺什么金银首饰,跟你万哥哥说!保准这附近所有姑娘,个个羡慕你!”万老三灌了一碗茶水,觉察出其中的姜味和暖意,忍不住心里痒痒逗小凤道。
陈管事轻轻咳嗽了一声,万老三看见尤爷不快的目光,闭了嘴。
哪知道一向含羞的小凤却轻声道:“……这附近,哪里还有其他姐妹……”
小凤的话像一声叹息,如同羽毛般落在每个人心中。
门外大雨依旧稀里哗啦地下着,所有人心里都无端地烦闷。
万老三刚好一些的心情,又被这雨水冲没了,当场就忍不住想拍桌。哪知道,茶肆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啪!”茶碗被狠狠砸在桌上,“各地都乱七八糟!别说是普通百姓了,就是我们这些散修也受不了!”说话的人一副游侠打扮,修为也不过藏精期。
这人的话仿佛水入油锅,顿时引发了茶馆中其余人的议论纷纷。
“是啊。听说这次早些归来的采药人前辈说,云梦大泽内几乎什么也没出产,仿佛干涸了一般……”
“北方大旱,南方大雨……陈、梁两国征战不休……我就想不通了,他们两个国家打什么啊?还不是迟早被大楚吞并的结局?”
“修真世家和各大派也不管管。”
“管?怎么管?修士出手灭了他们?那才是出大乱子!你也不想想,陈梁两国在谁的地盘附近?那可是血河宗!人家魔门怕是恨不得那些凡人死得越多越好!”
“北面正道倒是派了弟子入世救济,可这贼老天再这么任性下去,怕是世家和玄门大派也有心无力。”
“乱了,乱了。你看看路上妖兽比过去多了多少?各大门派怕也应付不暇吧。”
万老三和胡猴子等人也忍不住加入了七嘴八舌之中。
这时,突然有人拍桌子道:“都是六年前那次事情!你们想想看,那次各大世家要是没损伤的厉害,要是笑浪山庄还在,如今岂不是好上百倍?”
“是啊!我也听说过,当时不知为何各世家受袭,就连笑浪山庄都付之一炬。各大门派还说要联手查找凶手,哪知后来各地都陆续出现状况,这件事也没个结果。”
“不是说……幕后黑手是那个萧卓么?”
“呸!欧阳庄主亲自担保,那当然不是萧卓了。要真是萧卓干的,欧阳庄主都死了个儿子,还不找他拼命?!”
尤爷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忽然抬头,死死盯着刚才说话的人:“你说什么?谁死了?”
茶馆里早就注意到这个尤爷身上干爽,显然修为远超过他们,都纷纷静了下来。
“是……是……玮二爷……”方才说话的人结巴道。
尤爷霍然站起,眼中露出悲色,呆呆地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旁人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没想到最后尤爷只缓缓坐下。
尤爷的异样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也忽略了角落里一个一直趴在桌子上小憩的人也轻微地动了动。
“当初,存微山、玉虚山、丹鼎派都说要出手查明真相,结果……呵呵……”一个瘦子冷嘲道:“那么大的事,竟然也能如此不了了之,名门正派……不过如此。”
“说得好像你很懂内情一样!人家名门大派就算查出些什么来,也不会明明白白告诉你啊!”
“不过,话说回来。近年来这么多事,却少听闻存微山有什么动静。太微真人是何等的德高望重,怎么他一闭关,存微山就整个好像和慈云斋一样避世不出了呢?就连在外行走的弟子都比玉虚山等其他门派少了不少。”
“存微弟子本就不多,这也正常。不过……听说当年存微山出了件丑事,怕是因为那件事的影响才会如此。”
“什么丑事?”听到名门大派的秘辛,众人纷纷来了劲。
那人轻轻咳嗽了下说:“听说存微出了个叛徒,杀害了自己师长,叛宗逃走了。”
“还有这等事?!”旁人皆大惊失色。
陈管事面色沉凝,尤爷脸色也沉了下去,但从他二人神情看,显然也早有耳闻。
“听说那个叛宗弟子当年在外还有些许名头,好像是姓……”
那人本洋洋得意地继续透露着,哪知尤爷拍案而起,指着他怒骂道:“胡言乱语!你再乱说一个字,信不信你爷爷我拔了你的舌头,让你再也说不出话!”
茶肆霎时一静,说话那人面色涨红,唯唯诺诺。
陈管事见其余人目光多少有些不善,上前在尤爷耳边劝道:“尤爷,这又何必?我知您当年受过那人的恩情,可是……你堵得住这人的嘴,堵不住天下人的嘴啊。”
尤爷脸色阴晴不定,心知自己已不是早年那个无拘无束的散修,方才缓了神情坐下。
茶肆之中,也恢复了先前的谈话,只是谈话声到底小了许多。
这时,角落里那个独占一桌、一直趴在桌上未曾说话的黑衣人放了一小粒元晶在桌子上,准备起身离开。
这个黑衣人低着头,打扮和任何一个采药人没什么差别,有一双恶狠狠的倒三角眼,身上有一股凶煞之气,令人望而却步。
这人路过尤爷那一桌时,似有若无地看了尤爷一眼,而后就戴起斗笠离开了。
尤爷下意识抬头,恰好与那人视线撞了个正着,不由浑身一震。
椅子还没有坐热,尤爷就再次起身,直接撩起门帘,看着大雨之中那个渐渐走远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惊骇和警惕之色。
“尤爷?您怎么了?”陈管事见尤爷神情不对,以为他还在生刚才的气,连忙上前。
哪知尤爷不闻不问,低低呢喃了一句:“是他?”
万老三和胡猴子也觉察不对,纷纷问道:“尤爷,那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尤爷眼中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情,转身对其余人道:“你们在此待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尤爷也一头扎进了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