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真沉默不语,孙锐略有自嘲意味的继续道:“我底下三营四千人,敢当营、迅雷营,尧骑营,当初跟我一同从青州随着大将军来到这西凉的,如今过半黄沙埋骨,啃下这一仗不知又有多少青州男儿不得返乡,他们凉州本地郡兵倒是乐见其成,就差坐把椅子在旁嗑瓜子看戏了。”
周真冷笑一声,看着远处几展叛军旗幡湮没飞尘黄沙中道:“陇右郡三万郡兵,被陇右郡的父母官瓜分的一干二净,都当宝贝儿子藏着掖着,也就那一千多号称陇西精锐的陇勇营战力还算勉勉强强,剩余的东西不过是老鼠举枪吓猫,装装样子可以,要是拉上战场练一练,只怕多半都要顺着裤腿尿上一裤子,我们青州男儿也不夸口,一个顶他们三个绝对没问题。”
孙锐哈哈大笑,用矛尖指着战场另一方望不真切的一角道:“这次大将军拉下脸从那帮王八郡官手里硬生生的要来这三营人,你是没看到那个郡武官像死了爹妈的表情,老子当时是真觉得解气,自己手底下弟兄拼死拼活,没道理让这帮家伙坐享其成,想要在老子手里分一杯羹,没问题!本将军不是那小气吝啬的人,不过天底下没掉馅饼的便宜事,该出力的时候还是得给老子乖乖出力。”
周真听到这,冷峻的脸庞有些焦虑,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随着他纠结扭动的表情更是狰狞:“这次贸然在进军,可不比之前,往后百里外才有一支郡兵大营,能啃的下来最好,可如果嚼到了硬骨头,你手底下这些老底可是要赔的血本无归。”
“打仗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说法,只要那陇右郡兵不要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在斩断叛军的一根手指头,绝对没有问题。骞先生说的伤敌人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了。”
孙锐从胸口软甲里摸出一块带血的头巾,上面绘有诸多章纹,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上面的血迹早就凝结成一团一团的包在丝线上,皱皱巴巴。
霸王手底下十二地支将首,以生辰为将号,每一将都有一布带章纹,亥猪将首的章纹是孙锐亲自从他身上剥去的,上面云团簇拥,勾勒出两笔丹青笔墨极重的雪亮獠牙。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骠骑将军给他许诺,得一章纹便批他扩营五百人,拿到四个以上亲自去长安兵部替他多建一营旗号!
“你猜那个丑牛贼首的章纹上会画些什么?”
孙锐言罢大笑一声,飞袍快马,手里白缨长矛摆动,直冲下去,身后早就等待不耐烦的抗旗浓须汉子抄起搁置已久的大旗紧跟其后,身后无数旗幡同时竖起,眼馋敢当营兄弟杀贼的五百尧骑营将士纷纷驱马,百道银光长矛舞动,气冲斗牛!
周真冲着身后传令官点头,一杆即便在飞尘遮眼的恶劣环境下仍显眼无比的三角令旗挥动,数十战鼓同时擂动,声势直上云霄。
与此同时,那个孙锐设计抛砖引玉的玉者也出现在了战场另一侧。
“将军!官兵有埋伏!”
十二地支将首中的丑牛将军是一个四肢短小的精练汉子,手里抄着一把十尺长棍,看着前方逐渐被官军打的遥遥欲退的本阵士卒,脸上无悲也无喜。
他黑黝黝的额头上绑着一块白色布条,上面青云高山,一个洒去颇多墨珠的牛角引人瞩目。
四下荒野皆是杀喊声响起,东侧尘土飞扬间依稀可见几杆官军旗幡高卷,而西侧模糊不清,飞沙滚石,望眼欲穿也瞧不出有什么端详。
丑牛将军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明白围师必阙的道理,几乎想都不用去细想,他就敢确定那里还有官军伏兵。
战鼓声激石滚风,看着飞尘中望不清有多少官军骑兵从土丘上杀下来,士气俱散的叛军不再负隅顽抗,撒开脚步就开始往后跑,摔倒在血泊尸堆中也不嫌脏,就地开爬。
前有数百蓄势待久来势汹汹的官军骑兵,后面是几十督战弩手,孰轻孰重这些能活到现在的叛军老油子早就心里打好了算盘。
借着下山猛虎势的尧骑营不过眨眼功夫便冲进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已经是一身血人的敢当营校尉推开趴在他身上的尸体,在把一柄血污长剑从尸体上抽出,往旁边滚去,让开冲锋道路。
已经无心抵抗只想着捡回一条命的叛军有几个相当轻车熟路,先是混迹在尸体最多的地方把头盔撇去,然后边跑边把身上虽不厚重但十分碍事的甲胄脱去,这盔甲系绳在背后,没有人帮忙是断然卸不下的,可这几个老兵油子小聪明耍的恰到好处,在原有系绳上多绑了两根细绳,藏在随手可摸的襟甲力。轻轻一拉甲胄便开。
双手忙着卸甲的叛军脚底下也丝毫不慢上半分,这份逃命的果断和熟练架势很明显是留着力气就等着这一出。
督战的弩手射杀几个跑的最快的叛军,见到前面官军骑兵眨眼便至,也纷纷跳下瞭望台将轻弩丢下,各个脚下生风,不比那些酣战已久的叛军生疏多少。
一个红着眼睛的叛军拖着只剩半条臂膀的右手一步一瘸的逃跑,看到那个射杀他堂弟的弩手在跳下瞭望台时被一块隐藏在赤土里的石头崴了脚,正抱着腿吸气呻吟,毫不犹豫的捡起一把锋刃上尽是豁口的柴刀冲上去砍死弩手,兴许是这柴刀不复之前锋利,几刀砍下溅起滚烫血花,可倒地的弩手还是痛苦哀嚎,他又往脑袋补上两刀后才没了声响。
替兄弟报仇的叛军汉子还没来得及在心里祷告几句亡弟的在天之灵,就被快马驰来的一矛从胸口贯穿,跌倒在脑袋开瓢的弩手身上
场面混乱。
甚至有几个叛军逃命都不忘敛财,两脚撒丫子跑的时候还撅着屁股在尸体上摸些细软,有的不过稍稍逗留了几息时间,就被随后而至的官军一矛戳死,手里还紧握着黄白之物。
丑牛将军看着直朝着他而来的尧骑营骑兵纹丝未动,神情平淡,身后的几个随从就没他这份过人定力,有几个年纪尚青的沙场雏头甚至吓的脸惨白一片,面无血色。
“想把老子当鱼儿钩起来?”
丑牛将军自语,手中铁棍在他手指间转动,东侧的旗幡已经清晰可见,他坐镇的叛军右翼都暴露在周真的迅雷营弓下。
“贼娘嘞!让你知道谁才是鱼、谁才是饵!”
赤土颤动,平原上的飞沙走石更加肆无忌惮的在空中跳动,比起五百尧骑营带来的冲骑声势更为浩大绵长的万马奔腾景象在叛军军阵后迎面而出。
一马当先的孙锐手中长矛白缨已经浸染的通红,看到无数马头攒动,知晓是中了叛军的计中计。
敢当营已经再无一战之力,但东侧还有周真的两千迅雷营跃跃欲试!西侧陇右郡兵三营虎视眈眈已久,胜负尚未可知。
孙锐身后亲兵如影随形,一路上替他拨去无数飞来箭弩。
丑牛旗号旁另一杆霸字一丈大纛竖起,孙锐心惊,不想这贼王居然会出现在此地。
“老牛!咱来的不算晚吧。”
扛着几十斤大旗步行百里的铁塔汉子额头上甚至连一粒汗珠都没有滚落,只是微微调转呼吸均匀,他站在一旁,都比骑在马上的丑牛将军还要高上一头。
“不晚不晚!”
丑牛将军咧开嘴笑道,知道当这同他一样身为十二地支将首的壮汉出现在这里时,数千官兵必然是囊中之物了。
霸王浑身罩在黑色甲胄中,手里倒拖着画戟走到阵前,身后凶名远扬的虎骑营在荒原上绕开丑牛旗号的军阵,朝着东西两侧奔去。
“将军!陇右三营不知何时撤出了战场!整个西侧空无一人!”
孙锐遍体生寒,侧翼大开的西边荒原上已经听得见越来越近的马蹄狂奔声。他坚定的望着前方在漫天黄沙中醒目的霸字旗纛,长矛抖落血珠,平淡道:“尧骑营!随我冲锋!”
东侧的周真看着踏动平原的铁蹄滚滚而至,遥遥朝着东边青州方向行了一军礼,随即双手紧握月牙长戟怒吼杀声,一骑绝尘朝着数不清的叛军骑兵挥戟。
隔日。
血迹未干的军报呈到骠骑将军大帐内,上写鹰扬将军麾下迅雷营都尉周真,死战不退,两千迅雷营士卒奋力杀贼,无一临阵脱逃者,都尉周真绝境扬威,领亲兵数次反冲贼阵,因寡而不克,身边亲兵俱绝,周真手刃数贼后戟断,拔剑再起,阵亡于乱军之中,尸首无迹可寻。
这一日,鹰扬将军孙锐所部三营四千将士,俱战死赤土荒原,霸王画戟将孙锐尸身高举,一只手探进他胸前已经碎成粉末的甲胄里捞出一块獠牙章纹的白色布条。
陇右三营郡兵被叛军虎骑营掩杀二十里,荒原四处可见断矛骨骸,降者不计其数。连同刚刚修缮妥当的汉典城都一同被虎骑营拔去,城中赴任不过几日的官吏尽死叛军屠刀之下。
消息传出,七郡动荡!